那么沉静,那么内在
评论
那么沉静,那么自在
文 | 杨献平
朝潮散文不多,但大多是沉静的,像一场午后的谈话抑或窗前灯下的自语。在大多数情况下,朝潮只说自己的事情,即使说到别人,也采取一种迂回的策略。读他的散文,很容易被感染,被“控制”,被改变。读到最后,阅读者自己会发现,自己也越来沉静,在肉体之中的那个自己也变得非常沉实和自在。
我想,这就是文字的境界了。几年前,当我们在情绪当中皱眉、撇嘴甚至含沙射影、无中生有,并自以为这就是写作,就是散文佳作的时候,一些真的到了“境界”的写作者在后面仍旧有条不紊,看着这些人在网络和报刊上“横行直撞”,甚至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我长期以来的印象或者感觉当中,朝潮就是那样的一位“得道者”和“洞见者”。
这里所说的“道”我觉得它的一个首要层面是“明白”,亦即对文学本质性的把握与看透;所谓的“洞见”是一个写作者对文学本质的独立思考与普遍规律和品质的深刻领会。这两点,朝潮自始至终都是实际拥有者,也是一个具有很强操守的人。朝潮与我年龄相仿,但在写作上,却是比我沉静,比我更能“稳得住”“放得开”“挖得深”“走得远”。
几年前,我知道朝潮在写小说,断续在杂志上看到他一些作品,不经意的阅读之后,除了故事和情节及其背后的一些猜测、感触和想象,立在我印象当中朝潮,只能用智慧或者大智若愚、有想法、有个性和内蕴这些词汇来概括和形容。朝潮的散文,这些年看得较多。但综合起来,朝潮的散文在数量上极其微少,但读过一篇之后,不免产生一些似是而非的想法。在总体上,朝潮的散文是不温不火、吞纳自如的,看不到作者在文章当中的某些额外甚至糟糕的个人情绪。朝潮写人的散文作品,小说性极强,比如《阿尧先生》。他总是剑走偏锋,在旁敲侧击之间,把笔下人物像拆违章建筑一般地打开,最终,一些尘土和羽毛忽然飞起来,就连剩在地上的结实之物,也都清晰如画。
我想,这大致就是小说家的优势了,小说的某些特性与特点,无疑对散文写作有着无限裨益的作用。除了《阿尧先生》,还有《海飞的几个房间》,这篇文章表象是印象记,但细心的阅读者会发现,其实,不动声色、情感及思想极度内敛的朝潮,其实是有着丰富情感因子的。或许他真的不喜欢大暴大露,而是喜欢在字里行间,在左右回绕的叙述当中,将自己的内在的热情与智慧与态度显现出来。
这样的一种“路数”,是像我这样没写过小说的人无法模仿的,文章中所显示的境界,也是当下许多纯粹散文家所不具备的。朝潮的优势似乎就是他深谙文学的“遮藏和显现”,“张弛的间距”,还有个人的那种声色不动,却又风生水起的品质修炼。然而,《被改造的身体》《北京纪事》这类的作品,在朝潮笔下很难读到。在《被改造的身体》这篇文章当中,我第一次从文章当中读到朝潮自己,这个“身体坐在一把江南的椅子上”的人,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形而内的审视和揭露,他的“瘦”与无助当中的“祈祷”,他的出生与在某种境遇当中的自我怀疑。在阅读之后,我忽然看到了朝潮某些时候的脆弱,看到了他在某种“无助”和“孤独”境界当中的某些心灵、身体和思想状态。
无法遮蔽的形体与无法抗拒的某种机遇和存在状态,这其中,有了些许的宿命味道。但朝潮是一个内在的人,他把自己最温和、沉静和自在的一面用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也可能深知环境与际遇对人的强大影响,也知道一个写作者在生活当中某些无法回避的琐碎、无奈甚至疼痛和迷茫。《北京纪事》或许也是一种状态,内心的多于外在的,精神的多于现实的,无论是北京的雨还是三里屯酒吧、看电影还是皮特的“思想与娱乐”的名言,都不过是一个人在北京的某种外在标记,其中的那个写作者和朝潮,还是极度沉静、内在的,在自我世界当中自我隐藏的人。
还有他的《消灭一个人需要多久》,我从中读出了一种危险,或者叫做心灵和灵魂的危险更合适,也从中体验到了切肤锥心之疼,对他人生命的惋惜,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担忧,对他人命运的同情,其实也是与自己的一种比照。还有他的《秘密的声势》这篇文章,文章的言辞和想法有些可爱,可爱到了孩子,可爱到了梦想。期待在某个时刻被陌生人带走,到遥远的地方,去过一种谁也不知道的生活。——这有点童话色彩。当然,朝潮的这一“隐约的期待”历程,于我而言也确实有过。朝潮的这一番话,让我觉得了一种对隐秘向往的迄今为止最精准的概括和告知:“我不知道是厌倦了过去的自己,还是这具身体的变化让我跟着变化,反正我没有办法操控自己。我注意到的是身体里的血脉的异常走向和异常声势,血脉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朝着一个生疏的陌生人走去。身体越来越陌生,对于身体局部的异常变化所带来的恐惧,使我不得不开始重视这具身体。我最重视的,是那些接踵而来的秘密。”
阅读到这一段时候,我觉得了一种振奋和惊喜。因为,在朝潮的文章语言当中,极少有诸如此类的略微“空洞”“矫情”的成份。而在此出现,不但不显得突兀,却是异常的亲和、富有生机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丰富意味。因此,我甚至看到了朝潮调皮的一面,那种融入某种境界而能将之用文字形式准确表达的才气。与此同类的还有《南塘笔记》,读起来也让人觉得了朝潮一贯沉静的另一面,是朝潮散文当中切实将自己放在尘世当中自度自量的,有热度和呼吸的“文字颗粒”,使人可以真切触摸和感觉到他的心跳和体温。
《走来走去》可能是朝潮散文当中为数不多,记述个人行迹的作品。他到湖南株洲、凤凰和衡阳,还有长沙、怀化、常德等地,还有西湖和名不见经传的排溪。也大都是记叙了个人的心迹,唯一对西湖的历史钩沉,也是个人多于外物。朝潮的这一作品,与传统的记游作品显然是有很大区别的,他发现的是一个人在某个特定地域和时间段的内心思想与些微体验,是一个人将自己放逐于转换的大地间的一些物我相容的流程与聚焦。
朝潮的写作,始终是有着个人性的,他从不跟风,从不把自己放置或者混同于某种潮流、派别与急功近利的活动之中,他在文学当中沉潜,又在沉潜当中始终保持了清醒的认识和对整个文学环境的观察思考态势。关于这一点,《浙江来信》《巴别尔和骑兵军》《作家的命运》《玩的就是你文学》《读稿札记》《雷蒙德·卡佛的写作动机》《饥荒年代的写作》等作品当中可以看得明白,甚至相当透彻。
除此之外,在朝潮的散文作品当中,我觉得《事物》《动物三题》《咖啡物理》《年月》等,是最值得关注的,甚至推崇的。因为,这些作品显示了朝潮散文的两个方面。一是最大程度地显示了朝潮对现实生活乃至周围事物的关注及态度。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品质是,朝潮始终把自己的思想与呼吸,置于他物与存在的生命之间,与它们同时起搏、流淌和运转。他对事物与其他生命的认知是平和的和对等的。二是显示了朝潮对散文这一文体的深刻把握,以及散文应有的品质,即:散文是一种情绪,但不能喧嚣,散文是一种告知,但不是武断的评判,散文是沉静的抵达,不是一种疼的呻吟与虚妄的呐喊。
这也是朝潮散文予我的启示。在当下,文学环境趋向利益化、人情化甚至哥们姐们圈子化,写作的外部环境更趋艰难,写作的内在资源也在不自主地枯竭甚至被篡改。这段时间以来,我在想:当我们努力摈弃了把散文当作一种情绪、个人遭际和生活状态的宣泄体之后,返身回头,我们会发现,这一些东西依旧在大行其道。当身体的出卖与“翻译”乃至时代落在某个个体之上的肤浅触觉和感悟成为散文的某种有效标识,进而被强力推崇之后,散文写作的方向混乱就成为了必然,散文的品质也使人无法不怀疑。
好在,我们还有朝潮这样清醒的写作者和同路人,还有更多的前辈和同行者。朝潮散文所展现的沉静、本真、朴素、自在和内在等品质,我觉得是值得欣慰和祝福的,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喧嚣的时代,一个唯利是图、价值失衡的年代,一个全球化席卷和一个数字化迅猛的时代,写作本身就蕴藏了无限的危机与不确定因素。但是,生机终究是生机,人世诸般,变化之间,还总会有一些基本的东西恒定不朽,还有一些“微光”与“境界”在心际若隐若现,还有一些在此时此地鲜明生动的生命与梦想,在文字之间,如潮漫卷。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1973年。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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