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走进破败的院子,恍惚之中母亲笑着走出来,喊我的小名
瞬间沧桑
——写给即将消失的老屋
十几年前,被一个梦想诱惑,我义无反顾地转身走了,那种迫不及待,甚至来不及回身看你一眼。
在我眼里,你是破落的,残损的,禁锢的,也是压抑的,痛苦的,绝望的。是你的存在,让我呼吸无法畅通,走路不能挺腰,说话没有底气。我甚至对母亲说,我做梦都想离开。确实,我设计了无数方案,包括某些无法实现的梦想,目的只有一个:彻底地离开你。
我真的转身走了,那个梦想实现的时候,我喜极而泣。虽然,只是搬家去县城租房而居,其时,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我两手空空,一穷二白,连简单的家具都没有带,包括日常生活用品,所有的一切,我都没有,而我,还在狂妄地和朋友吹嘘:我要靠自己的双手打下一个天下。
在小城里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我毫无惧色,给人帮过工,做过建筑公司的打杂,办过书店。无数疲乏劳累倍感屈辱的日子里,我常常会以你作为背景,悄悄描绘未来美好的一切。那个时候,我雄心勃勃,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自以为找到了最终归宿。而我所有的动力,都来自对你的背离和反叛。我不止一次得意地在文字中坦白:离开那个破败的地方,就是我最大的成功。
如我所愿,最初的梦想慢慢照进了现实。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在村里人看来值得骄傲的一切。但我忽然开始挂念起你来。我似乎在某个时刻,开始想念你的菜园,想念你院子里的枣树,想念窗台前高大的秫秸花,想念你乌黑笨拙的木门,想念你贴满报纸的墙壁,想念你特有的气息,甚至,想念你的低矮和陈旧。每年,我都找一些机会回去看看你。一切,都因为,母亲在那里,是你,给了母亲温暖。
母亲病重的日子里,我频繁回家,每次见你,都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和恬淡的温暖。偶尔,感觉轻松点的母亲开始唠叨一些从前的事情,而你,作为母亲一手操办起来的一件大事,像她的另一个儿子一样,让她充满了无限的疼爱和揪心。她常常微笑着絮说你带给她的磨难、艰辛和欣慰,但我们可以感觉出来,你是母亲一生的骄傲——在那个年代,能自己建一座瓦房,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你其实是她最疼爱的儿子。
当我们在痛苦中无法留住母亲的时候,你成了我第一个无法触摸的隐痛。还记得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回家,一个人走进破败的院子,恍惚之中母亲笑着走出来,像从前一样,喊了我一声小名,那个瞬间,我忽然泪水横流,无声哽咽。我返身关上角门,在屋门口蹲下来,放声痛哭——母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喊我的小名了,一个没有娘的孩子,将成为一个孤儿,被抛入尘世,独自一个人去承受所有的荣辱。那个时刻,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听我的牢骚满腹了,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做好吃的饭菜,再也不会有人宽恕我的胡作非为。
娘永远走了。你也成了孤儿,像我们一样,从此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遇事自舔伤口余生。
在母亲的陈述里,我知道,你和我同年。修盖你的时候,我正闹肺炎。整整一个月,家里忙成一团,而我在医院里添乱。当你矗立起来的时候,全家人仍然感到了无限的欣喜和宽慰——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从此,我的命运开始和你紧密相连。母亲忙于生产队的活计,常常要将我们用绳子拴在窗台上的铁栏杆上。后来,邻居婶子无数次笑话我的故事就是,穿着沙土裤子,站在窗台前,只要听到角门响,立刻嚎啕大哭。而我自己记得的情节,多数都和墙上的报纸有关,和那些图画有关,我一次次地描摹那些人物,那些神秘的字眼,是它们,像一场神秘的游戏,带我一次次走得更远。
你几乎见证了我所有童年的快乐和痛苦。吵架、和好、做游戏,挨骂、挨打的委屈和痛苦;吃好东西、穿新衣服的欣喜;在熏黑的木门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地描画“忠”,还放在一个心形的桃子里,并且一直留到现在;在昏暗的油灯下写作业,鼻孔熏得乌黑;在火炉旁,一边挨骂一边心虚地烤在雪地里湿透的棉鞋;偷偷在炉盖上烤玉米花;从家里逃出去,逃到村南的杜梨树上,夜黑了又悄悄潜回草屋,第一次知道想家的滋味;冬天的夜晚,帮母亲扒坚硬的棉桃,手指头生疼,而撒谎有作业偷偷去看课外书;在院子里偷偷种桃树,而被母亲骂不吉利……还记得,那一年,我八岁,闹地震,全村所有的人都躲进院子里临时搭起的帐篷,大雨瓢泼,帐篷里雨流如注。而母亲,坚决住在房子里,她说,房子是我盖的,该我走了,就我和房子一块走。最终,村里人都受不了连续的大雨,陆续搬回了房子,不久,警报解除,一切都安然无恙。
中学时代的所有梦想也都和你有关。一上初中,我就开始自己单独住在西屋里,每晚熬夜,看书,写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当一个作家的梦想被伙伴们嘲笑之后开始转入地下,甚至也躲开了母亲和姐姐的监督。每晚午夜,写完作业,就着窗外明亮的月亮,沉浸于那些遥远的故事,是我最大的享受。等我考上师范,你成为我的第一个驿站,返乡的欢乐,在于每次回去,能跟伙伴们讲述学校里的各种新鲜故事。在他们的惊讶中,我满足了自己虚荣和虚妄。
毕业返乡的现实,给了我第一次沉重的打击,而挣脱这种沉闷的生活,你又成了我反击这种生活的替身。我开始厌恶,开始仇恨,开始梦想尽快离开你,远远地离开。那个时候,我始终认为,什么时候离开了你,就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方,我就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家里已经准备了钢筋、水泥和木料,他们在为我成家做着准备。但是我的厌恶和仇恨使我一次次劝说母亲,别翻修房子了,省下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母亲一直迷惑于我为什么对自己的家这么痛恨,她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家的重要和温暖,她说,你就是以后走到天边,这里都是你的家,人活一辈子,谁能离得了家?
但我的固执和倔强遮蔽了一切,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才会有出路。
真正的离开了,我确实很多年感到了一种舒畅和快慰。直到母亲去世,我才恍惚之间回到了现实。我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你,打量这个我眷恋过又仇恨过的老家,我的老屋。
母亲去世后,父亲逢年过节都要回到老家。老屋老了,你老得已经不成样子。每逢雨雪天气,我都躲到小书房里,点了烟,在黑夜里接受一种煎熬。我开始和父亲商量,该修房子了,这老屋已经不行了。但是父亲总是说,还是老房子住着踏实,这房子虽然老了,是坯的,冬暖夏凉,住着舒适,它能陪我熬下来。
这个,我信。但是房子太老了,西屋的屋顶已经塌陷,最西边的一间已经坍塌。只有父亲住的这间还好。随着回家的次数增多,我更加坚定了翻修老屋的想法,而有关你的温暖的梦开始回来:等到老了,退休了,一定要回到老家,和你朝夕相处,植一片花草树木,养一群羊狗鸡鸭,开一片袖珍菜园,采菊东篱,把酒话桑麻,颐养天年,多么美好?
只是忽然,传来消息说,一条公路将从村子中间穿过。这消息于我,不亚于一种惊天霹雳——一个本来就只有不到一百口人、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要穿一条公路,不等于将这个村子彻底从地球上抹去了?我的老家,我的老屋,你将随着一条公路的贯通而彻底消失了?
你没了,我还有老家吗?老家没了,我还有故乡吗?我忽然感到了一种锥心的疼——一个没了故乡的人,将彻底成为一个没有归宿的人。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落叶归根,唯独我,将成为一片落叶,无根可落,终生漂泊,无处落脚,无处安息,魂飘四海,动荡不安!
此时,我才明白,母亲当初的话,是多么真实:你就是走到天边,这里都是你的家,人活一辈子,谁能离得了家?
如今,我还没有走到天边,就回心转意,自觉要回来了,可是,你却要忽然没有了。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你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再给我。
爱恨交加,疼痛不安。恍惚之中,我觉得,肯定有我看不到的一双手,藏在时光的背后,明察秋毫,随时掠走我自以为是的某些珍藏,让我在瞬间惊呆,瞬间失望,瞬间崩塌了所有的迷梦和幻想。又恍惚觉得,你的即将消失,肯定是对我当初反叛你的一种报应——我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当初,那么急切地想离开你,背叛你,而今,报应到了,你将永远地离开,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近年来,尤其最近,我一直将你作为一种难以诉说的痛楚和心疼藏在心底。像一处风景,一段情感,一个随时会疼痛的柔软的所在——我把你视为最后一张底牌,深深地藏在谁也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我极尽全力地呵护着你,遮蔽着你。当修公路这个消息成为热点四处传扬的时候,我也哑口无言,保持沉默,从来不和人谈起我的老家,从来不和人争论关于你的具体细节。在我心中,你好像一处摇摇欲坠的悬崖,随时都会崩塌消失。这样的隐痛于我,如一处隐秘的伤疤,随时都处在被人揭穿的担心和恐惧之中。
可我也知道,这个时刻,随时都会降临。降临了,会怎样?我不敢问,也不敢想!
但我敢断言,这个世界,在那一刻,于我,将瞬间沧桑。
而我,将会突然变得比你还老,憔悴而无助,沉默而孤独,飘摇于风雨之中。
爪哇岛,原名刘光辉,山东德州人,山东作协会员。主要从事散文创作,出版有散文集《纸上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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