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乡野也好,置身城市也好,只要是有月的夜晚,那种奇妙的无以言表的感觉就会从骨子里徐徐溢出,遍布身心,使得整个人变得沉静从容起来,目之所及,皆是美好。尘世间的一切喧嚣烦忧、蝇营狗苟,也似乎都在皎皎月辉之下遁于无形。爱月,与生俱来。也许是因为恰出生于满月前后的夜晚,一双懵懂黑眸初始打量的这个世界,除了母亲慈爱的脸庞,便是满眼的白月光。这因缘无形中让我与月亮之间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而识字无几的母亲偏偏就记住了启蒙先生的一句“秋月扬明辉”,于是,明辉二字便成了注定伴随一生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这万里长天上的一轮,是古往今来无数人的精神图腾乃至灵魂伴侣。先民们的顶礼祭拜,仪式周密而繁缛,丝毫不敢轻怠。后世的文人士子们则要洒脱超逸得多,飞镜之下,个个如醉如痴、真情毕露:阮籍向月抚琴,李白邀月对饮,林逋携月品梅,苏轼揽月起舞,多情纳兰干脆枕月而眠······其绝世风华,令人为之心折。而大漠边关将士眼中的皓皓明月,自另有一种铁马冰河般的苍凉与豪迈,粗瓷大碗中盛满月光与美酒,和着凛冽的风沙一饮而尽。但所有这些,都无碍千百年后另一个凡夫俗子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继续致爱这穿越古今的同一轮明月。对于每一个心怀明月的人来说,明月与他都是灵魂相通的,每一个皎洁之夜,他们都可以在同一个境界里尽情地挥洒与徜徉,相看两不厌,脉脉无语间。如水的月光下,一群赤身裸体的孩子在尽情玩耍、嬉戏,一遍遍喊唱着不知从什么年月流传下来的歌谣,惹得树上的蝉儿也竭尽全力地随声附和。明月、孩童、歌谣、蝉鸣,还有不时加入的阵阵犬吠,交织成了一幕永不褪色的流动画面——这是我童年的夏夜呵。疯够了,玩累了,便厮跟着家人爬上简陋而平坦的屋顶,躺在光光的凉席上,一面兴趣不减地倾听着各种神奇的故事和传说,一面凝视着天上的明月星辰,任心思在澄澈无垠的夜空中恣意飞扬,直至沉沉入梦。月是夜的精灵与魂魄,没有月的夜是失魂落魄的,是沉闷幽暗与惶惑不安的,在浓得化不开的无边黑暗里,万物寂然,苦苦等待着与明月下一个轮回的欢喜之约。
十年寒窗,月亮便是最好的慰藉。无数个皓月当空的夜晚,一位农家少年踽踽独行于阡陌垄亩之间,趁月而归。四野月华如水,寒蛩声碎,心中自是一片澄澈清明、朗悦丰盈。直到那座熟悉院落的温暖灯火映入眼帘,方始与相伴一路的月光依依作别。洒向人间的月光是有声音的,有味道的,也是有温度的——只需静心聆听,潜心感受。溶溶月色中,花在开放,轻释暗香;水在流淌,浅吟低唱;还有夜虫在振翅,树叶在凋零,屋顶的积雪在慢慢凝结成冰。皎皎月华里,更有春的温柔,夏的凉爽,秋的萧瑟与冬的清寒······这些都是明月对一个知己者的最好馈赠。大学的知己与挚友,竟也多是在月光下邂逅,相识相契。又在月光下或欢饮畅叙,或携手漫游,一笑一泪,不羁于心。蓦然回望时,短暂而绚丽的青葱岁月已被定格在了一轮朗朗明月之中。日益繁密的高楼大厦迅速挤压着城市上空的视界,在疲于谋生的忙碌和永无止境的欲望之中,明月已从大部分人的眼里和心里隐去,落寞成了久远而奢侈的传说。但我却从不曾失落过这份心中所爱,每当素月凌空之际,即便再忙,都会于月光之下徜徉一番。或静静睡躺在洒满清辉的飘窗上,放空身心,神游天外。岑寂也好,欢悦也罢,似乎唯有如此,才不会觉得辜负了这明月良宵。不知怎的,脑海中总时常浮现出一幅亘古画面:长天秋水,明月清辉。想来人间大美,莫过于此吧。
【作者简介】 翟明辉(叶沉),中原布衣,蓬门子弟。幼时顽童一枚,喜读书却一知半解,性乖张而随心所欲;及至成人,侧身三尺讲台,授业兼为稻梁谋。公事之余寄情楮墨,煮字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