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虎
过去,村里的厕所大多简陋。这也难怪,那时别说厕所了,住房也好不到那里去。瓦房少,平房多,破破烂烂的土窑窑里,也住着人家,厕所——能有个方便处就行了。
这地方的风俗,大门在东南,厕所在西南。东——紫气东来,西——西风萧杀,秋后问斩,把厕所建在那个方位,要斩要杀,和臭气作对去吧。而且,墙头也不是很高,蹲下去看不见,站起来扎裤带时,才知道是男是女,里外的人方便拉话。
“你看这天气,下呀下呀不下,下呀下呀不下。”
“就是,今年怕没指望了。”
“娃娃哩,上学去了?”
“去了。”
“一年级?”
“说的,二年级了。”
都是一个性别的,边拉边就进去了,不同性别的,得等里面的出来再进。拉话的内容,也不是什么也可以,外面的人,从不问里面的人“吃了吗?”
隔墙听,凭声音,就能猜出里面是老是小,是男是女。老头老太太,他们来时踢踢踏踏,去时慢慢腾腾。嗵嗵嗵,急匆匆来,急匆匆去的是年轻人。男的哗哗一尿完,打个冷怔,返身就出。女的往往事多,按按拍拍,抻抻掖掖,总要磨叽住好大一阵儿。
两个院,一堵墙,这边住着二奶奶一家,那边那户人家,有个男孩叫虎虎,小学二年级。
二奶奶,一儿一媳四个孙子。大孙子叫大牛,那三个排着叫下去。大牛十三岁,那三个一个比一个小两岁。两间房,一条炕,炕呢,顺着躺,头枕炕沿,脚蹬窗台,没一点余头。横来躺呢,也是一人来宽,不过,脚底下能放开把笤帚。一睡下,炕上并排七颗脑袋,炕下一溜十四只鞋。她那四个孙子不称心,晚上,四个牛一声吼:“一二三,挤——”脚蹬住后炕墙头往那边一发力,挤得炕头上的奶奶出不上气来。所以,二奶奶看见男孩总不大高兴,她认为还是女孩好,温温柔柔的,花朵朵,小棉袄。
“二奶奶——”
“哎——兰兰,俺娃才乖呢。”
二奶奶家那天吃过早饭,上学的上了学,下地的下了地。她洗了锅,涮了碗,喂了猪,放出鸡,在炕沿上跨了一会儿,寻思着得出院接接瓜花儿。一出门,听见墙那边,邻家厕所方向,有人唱戏——晋剧——打金枝——旦角!细声细气的,很好听。噫——怪了,莫非村里来了戏班,他家管饭?没听说吧,不到六月六,平白无故唱什么戏。她踅过去,越听越想听:
“我养的闺女不成器,
驸马你就担待这一回。
……”
唱腔柔美,嗓音甜润,必定是个漂亮坤角儿。她实在忍不住了,极想一睹真容,无奈,伙界墙高,看不见那边厕所里的情况。幸亏是土墙,墙上有拳头大一个洞,用一团头发填着。她慢慢揪出那团头发,心想,女的窥女的,也不算个丢人事,就看一看吧。那知一眼望去,大吃一惊,差点让她朝后跌倒。原来唱的是个小男孩——虎虎,正圪就在茅圊档子上,边方便,边唱着呢。手里捏着块土坷垃,方便完后,土坷垃擦了屁股,扎住裤带,掏出块手绢,又扭开了。那眼的一瞟,那腰的一扭,那捏绢托腮莞尔一笑的兰花指,真是绝了。扭了一会儿,绢子装起,挎上书包,出了厕所,听见咿呀一声,开了大门上学去了。
虎虎是二奶奶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爱唱坤角儿,长大了穿出衣服来袄短裤窄,还爱套个套袖,扎花绣莺儿打毛衣,无所不会。拉家常也好和女人们在一起,不往爷们那边去。镇上谁和谁有过那种事,他都知道。没他的年代,有过的绯闻,也了如指掌。比如,东院老太太当年是一枝花,叫日本人追进了柴房;南街老嬸子当年在情人家里睡得过了头,早上院里人多得不好走,把袄蒙在头上才跑出去……和女人们拉话时,笑得哈哈的。男人伙里不去,他嫌男人们身上有烟熏气,嫌说出话来棍枪圪栏的不受听。他身上老装着针和线,劳动时,衣服扯了,他掏出来,把线头捻一捻尖,瞄住针孔穿过去,指头一绕,末梢就是个结,头皮上一抹,那针入布就轻快多了。若是个小孔,针脚密密,缀出来像朵小菊花。若是条缝儿,补好后像爬着一条小蜈蚣。
谁嫁给他,也是个有福的。
虎虎结婚了。
新生活开始了。
他媳妇脱下衣服正要洗,“放下吧,你洗不干净。”和起面正要剁饺馅“放下吧,你不会剁。”要洗碗了,“放下吧,快不用你抹捺。”他什么都揽了,她什么也不会了。
孩子奶水不足,要买奶粉,她问哪个牌子的好。他笑她:“什么也不知道,还养育孩子呢。”他买回来,冲好,试过冷热,“我来吧。”抱起孩子,递过奶嘴,孩子吧唧吧唧吃过后,他拍着孩子“噢,噢,睡觉觉……”见娃迷糊了,轻轻放在小枕头上,盖上小花毯,头底下立起个板枕头挡风,拿过笤帚疙答放在身边给娃娃作伴,“嘘——”示意媳妇别吭声。
这时,窗外,偏有个母鸡下蛋了,飞上窗台来,对着虎虎报功——“咯蛋咯,咯蛋——”。他开开窗子,“不能悄点儿?”扔出团擦炕布,打中了那鸡。那鸡,只咯蛋了半句,飞下窗台,委屈地跑了。远了,才又咯蛋起来。回头见孩子梦中动了一下,他又轻轻地拍得睡稳,下地时,瞟了媳妇一眼,用下巴一指娃娃。意思是“看见了么,今后就照这样儿做。”
应该说,既然二奶奶喜欢女孩,虎虎有点女性化,也能让她喜欢。可说起虎虎来,她觉得,夸也不对,贬也不对,常常对人说过后摊摊手:“虎虎将来有了儿媳妇,婆婆也能当,这人该咋说呢。”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