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艺舞美往事钩沉
北京人艺建院之初,演员来自四面八方,在后来长期的演出实践中逐渐统一了表演风格,为观众呈现了《茶馆》《雷雨》《北京人》《蔡文姬》等经典剧目,这些剧目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到今日依然在演出。一出戏,不仅有编剧、导演、演员,舞美也非常重要。说起北京人艺的舞美,尤其是早期的舞美人员,也许就不那么广为人知了。当时,除了有经验的舞美人员,人艺还吸纳了许多老手艺人充实舞美队伍。这些老师傅以前从事的并不是舞美专业,在后来的实践中,慢慢把原来的手艺演化成舞台上的绝活儿。在没有机械装置、不方便采买的年代,布景、服装、道具基本要靠手工制作。但可以负责任地说,北京人艺当时的舞美制作工厂,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水平相当高。爱攒戏单的杜广沛、做效果的冯钦……这几位舞美的故事,很多人都写过,流传得较多较广,还有很多舞美师傅的故事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遗忘了。其实,他们也全都身怀绝技,兴趣爱好广泛,个个儿是人物,很值得说一说。
《雷雨》纸质烟盒
道具
北京人艺建院之初,我们连个像样的仓库都没有,所以每演一个新戏,特别现代戏,道具和服装都是买一部分,借一部分。那时候大家还不是很专业,戏通常演完就完了,临时制作来不及,全都花钱买也没那么多经费。所以很多道具,尤其是大道具都要借。上哪儿去借呢?
这就要靠丁里了,他很有本事,戏里需要什么,他一准儿能借来。丁里在人艺一直做道具,准确地说是小道具。我们叫他“小道甲”,就是小道具里的“甲”。道具组的几个人他是第一名,还是道具组的组长,一直当到退休。
我也管过道具。有一次,我们演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需要几把俄国式的椅子。在外面找了一个木工,我画了一个高背的椅子的设计图样,木工就按照图样做出来了。
还有一位道具师傅叫洪吉昆,原来是做楼库的。楼库这个词对现在的人来说很陌生了,简单的说就是做出殡时,烧给逝者的纸人纸马、纸扎的房子这些烧活的。洪师傅到了剧院后,最拿手的就是用草纸板做一个坯子,不管是茶壶水碗,还是古董水缸,在坯子的基础上再用纸浆或者其他材料堆砌成型,然后在外面刷上特制的轻粉(用骨胶和滑石粉熬制而成),再上颜色,晾干。人艺的戏剧博物馆现在还保留着一件他做的唐三彩,极其逼真。这样的道具重量轻,方便换景,不怕磕碰。
道具组学洪师傅这门手艺最好的是边英凯,除此之外,他很会裱画。那时候等我画完画需要装裱,想找一个裱画好的师傅,并不太容易。边英凯没学过裱画,都是他自己琢磨的,因为人艺舞台上有很多戏需要装裱过的画做道具,都得道具师傅自己做。比如《北京人》,戏里的画就全是道具师傅做的。
20世纪80年代,我有一位香港朋友,是一位电影导演,原来是《垂帘听政》的导演李汉祥的助手,叫朱牧,他在香港拍电影,要做一匹假马道具。
当时香港有很多武打片,拍骑马的戏,中景远景还好,拍近景的时候,马不听话,拍摄就没法进行,于是他想要做一匹假马,还要求马头能动。边英凯把纸马做出来了,但是怎么让马头摇晃呢?思来想去,还是搞不定,他只好把已经退休的洪师傅给请回来了。那天,我也见到了洪师傅,其实他也没做过类似的活儿,但他一上手,三下五除二,还真让马动了起来。
洪师傅这门手艺很厉害,比如说要做一个杯子,总共有三种方法,一个叫内盔,纸浆贴要做的东西里边,然后把模子弄出来,成品比原来那东西小一圈。还有一个叫外盔,就把纸浆拍在外头,然后脱膜,成品比原来的东西大一点。第三种,也是最厉害的,是和原物做得一模一样。这种手艺,现在怕是失传了,毕竟现在什么买不着呀,没有人会花时间和精力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化妆
北京人艺有个传统,演员多数是自己化妆。我演戏基本没让别人化过,因为化妆也是塑造人物的一部分。
化妆师李俊卿和其他几位师傅,基本上只负责制作。李俊卿,我们叫他大李,以前是盔头社的学徒。盔头社就是给京剧做盔头的,他的师傅也是盔头社的掌柜,和我在1949年以前就认识。我和掌柜的相识还有段故事。
1949年以前,我当过一阵地下交通员,经常往解放区传送物品。有一次,我要给解放区的文工团做一批化妆材料,可我并不会做,于是找到原来我们四中的一位老师,以前演戏的时候,我知道他会做。我就上门请他帮忙,老师一个人也做不了那么多,他便告诉我用什么材料、怎么做。我就买了凡士林和各种颜色的粉,先做了一批半成品,完了之后老师帮我调颜色,按照人的肤色深一点、浅一点,调了几种颜色。我学会了之后,按照他的方法自己制作和调色。我还需要买一些粘胡子的东西,1949年以前可没有现成的头套和胡子。盔头社的盔头有几种,一种是头发,一种是西牛尾。用真人头发做的会比较直,关公的髯口就得用真发做。做胡子的材料叫西牛尾,不是犀牛的尾,而是西北牦牛尾巴上的毛,这种材料做出来的胡子比较蓬松,然后用酒精胶粘在脸上。酒精胶也要自己做,就是松香加上酒精调配而成的。我们现在演出,也还是用酒精胶粘头套和胡子。当时也没有玻璃瓶子,我就买了很多旧的老化妆品的盒子,底下是瓷的,上面盖子可以拧开,现在的蛤蜊油还用这种容器装。
大李就是学做盔头、髯口的学徒。他来了人艺以后,用心钻研演员脸上的妆容怎么画、特殊的造型的妆怎么画。1958年,纪念世界文化名人,人艺排演了田汉的《关汉卿》。我在剧中演了两个角色,前面演戏园子的何总管,后面演王实甫。两个角色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人。
演何总管,我穿着两个半人宽的胖袄,大李给我做了假脸。假脸就是外边一层调好肤色的纱布,粘在脸上,里边垫棉花,看似简单,其实就是早期的特效化妆,没有可参考的例子,全是大李自己琢磨的。
后台主任
北京人艺的舞美工厂是建院以后,逐渐建立起来的。当时后台主任管灯服道效化,舞台监督管台上。但是我们习惯叫“前台”“后台”。
于民同志担任后台主任的时间比较长,他对各门类艺术都感兴趣,学过画画,兴趣爱好很多,做事的兴致很浓。
1964年,我第一次转行当导演,执导一出农村戏《结婚之前》,故事发生的地点发生在北京顺义的后鲁各庄。那里的柳树很有特点,不是垂杨柳,叫馒头柳。这种柳树的树冠蓬松,像极了馒头。我们依照这个特点做了一棵特别的大柳树,于民和制作的工人一起,一片一片叶往树上贴,所有的柳叶都是手工染色的纸片,最后的舞台效果非常好。
于民还有一个很大的贡献,就是吸收了很多位厉害的服装师傅。
服装
服装组的几位师傅各个身怀绝技。谢宗荫是做西装的,姜文山是做中装的,还会做旗袍,手艺非常好。还有一位刘邦生,也是做西装的师傅。于民担任后台主任时,不管从哪里,发现一位手艺好的师傅就请来一位。这些师傅都是接散活儿裁缝或者小服装店的师傅,每一位的手艺都很好,他们量完尺寸做出来的衣服绝对可体又美观。但戏装和生活装大不相同。来到剧院后,他们要根据不同年代、不同的人物做服装,古装戏、外国戏、现代戏,对服装的要求都不一样。
谢宗荫师傅担任过一阵服装组组长,他有个说法,和我对服装的观念完全一致——做服装,要讲究,不要将就。
姜文山师傅专做中装,就是长袍马褂,当时在北京算是高级裁缝。那时有身份的人要穿中装,讲究的材料要数绸的、香云纱的,轻薄又凉快。
尽管师傅们手艺出众,但也有难处——如何把原来量体裁衣的手艺改成给戏里的人物做服装的技艺。没人教,他们就自个儿慢慢摸索,看资料,根据服装设计的图,认真琢磨。
1957年,剧院排练前苏联剧作家包哥廷的作品《带枪的人》,听列宁同志演讲那场戏,台上有很多士兵,当时去哪儿找那么多苏联军装,根本找不来。最后,服装组的师傅们匠心独具,用麻袋片染色之后做成了苏式军大衣,非常逼真。这主意到底是谁出的,已经不可考了,这些麻袋做的大衣现而今同样陈列在人艺的戏剧博物馆。
有一阵,服装组的组长是李秀文,后来负责化妆。1955年前后,李秀文担任服装组组长时,经常拉上我一起去隆福寺采买。当时隆福寺有卖旧衣服的,也卖布料。人艺隔一段时间就会批一笔钱,服装组可以去采买一些服装,留在合适的戏里用。我们在隆福寺买到两件很难得的好东西。一件是鹿皮坎肩,那是难得的真鹿皮,我想着也许以后某个戏我可以穿一穿。这件坎肩就是《茶馆》里郑榕穿的。我演的秦二爷穿着不适合,正好,郑榕演的常四爷穿着适合,符合人物,这件淘换来的坎肩就这样用上了。
《北京人》
还有一次,我买了一块很特别的灰色底带同色暗花的料子,1957年,排《北京人》的时候,这块料子用来给我演的曾文清做了一件大褂。
舞台监督
20世纪60年代以后,北京人艺长期有两位专职舞台监督,一位是李续文,一位是张连义。
张连义当过兵,身体特棒。有一次,剧院在天桥剧场演出,天桥路边有小贩摆摊儿,弄了个大力士游戏,用锤子砸一个按钮,后面立着带刻度的标杆,只要指数达到顶点,就能敲响一个铃铛。从没有人能达到获奖的标准,因为那就是小贩挣钱的骗局。但张连义做到了,他力气奇大,铃铛一响,小贩愣了很久,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人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挑战。张连义有时也上台演出,我们演《红岩》的时候,最后他扮演的角色背后中枪,要从大概十层台阶高的平台滚落下来,他滚了很多场,没受过伤。其实这是一个技巧,京剧里的摔僵尸是平地摔,但张连义可是从台阶上摔下来。这本事一般人可没有。
效果
冯钦,以前是演员,还是中学生时就被挑到剧团演戏,他很机灵,但是一上台就老想笑,他演戏演得还不错,但就是憋不住笑。后来,有个戏缺效果,从那开始他就正式转行搞效果。
人艺的经典剧目《雷雨》《茶馆》和很多剧目的效果设计都出自他手,只有个别效果是导演的要求。冯钦做设计,多数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会找一些演员帮忙。现在网上流传很广的《叫卖组曲》就是从《茶馆》的效果演变而来的。
《雷雨》里的雷声也出自冯钦之手,闷雷要用三合板或者五合板来做,全剧高潮的那一声劈雷要用钢板配;雨声是在蒲扇上缝上小珠子,按照剧情摇动扇子,有的雨声是铁球在木地板上滚动配成的……这些配音的招数以前也有,但是他把这些方法整合在一起,用一切办法配合剧情需要,他会用尽所有办法,把戏里的雷声雨声按照强弱节奏配出层次。特别是第三幕和第四幕,雷声雨声营造的气氛真是恰如其分,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当时,全国公认舞台效果搞得最好的就是冯钦。
北京人艺的舞美工厂从无到有,从史家胡同56号的简陋厂房,灯市口的“大楼”,剧院里的舞美制作车间,到大兴舞美工厂,再迁到怀柔杨宋镇,工厂越来越大,设备越来越先进,这和国家的发展进步是分不开的。我把这些老人艺舞美师傅的故事讲出来,无非是希望他们认真钻研,精进业务的精神一直流传下去。
本文发表于《广东艺术》杂志2021年第4期
口述/蓝天野
采写/王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