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愿我的歌
谢昀峰
父亲生于1926年腊月,天寒地冻、兵荒马乱的年岁,应该是没有多少欢乐和欣喜,甚至不会比一头母羊羔的降生带来的喜庆更多。当时住在静宁县的一个小山村里,据说家道还算可以,20多口人,几十只羊,一湾地。但倾巢之下安能有完卵。随着几个正值壮年的祖辈被抓丁的抓丁,逃命的逃命,而后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病亡,奶奶改嫁,三岁的父亲成了孤儿,家里也接连死了好几口人,加上土匪抢劫,家道衰落,走投无路的太爷领着残缺不全的十来口人又搬回到了祖地。
家里本来生活不好,孤儿的日子更难过。常常是吃糠咽菜,饱一顿饥一顿。好在没人疼的孩子命硬,这也练就了父亲的好胃口。“只要是锅里去下的都能吃”,这是父亲批评挑食的二哥时经常说的一句话。胃口好身体就壮实,身体壮实干活就得劲,干活得劲是庄稼人的本钱。后来太爷太太先后去世,五个爷爷只剩下四爷家全,还有几个孤儿寡母。作为长房长子,十几岁的父亲就给别人打长工,补贴家用。每天捧着超大一块粗谷面馍馍边走边吃,顺道溜进家里给几个嗷嗷待哺的弟弟掰下多大半。
我想,父亲当时的心愿,就是哪天能吃饱饭,不断顿。
好不容易熬到了解放,除了精神上的自由和心情上的欣喜,其实很长一段时期物质生活并没有得到很大改善。好在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政治上绝对是个吃香招牌。年近而立之年的父亲终于成家了,这在当时几乎是石破天惊的意外之事。
后来一儿一女接连出生,这个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为了减轻负担,父亲和四爷分家了。时间不久,人祸天灾,父亲能吃饱饭的愿望越来越迷茫,越来越遥远,逐渐连野菜也没得吃了,后来是榆树皮,再后来就是观音土…强壮的父亲逐渐消瘦,衰弱,终于倒下去了。他吃饱饭的愿望化为了泡影,最终演变成绝望。凭着奶奶偷给的一把杂面,一天半碗照得见人影的清汤,气若游丝的父亲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父亲,从此的愿望便是有吃的,别饿死。
困苦幼年,壮年经历这次生死考验,父亲把粮食看得如同生命一样重要。吃饭,是头等大事。以致多年以后,父亲端起碗来,不无得意地显摆:现在咱们和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了——顿顿都是臊子面。
还有一件趣事,红卫兵把父亲揪出來批斗,理由很是可笑——父亲用一张报纸包了家里唯一的一块肉,而报纸上面正好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便被戴上了污辱毛主席的高帽。面对厉声质问,老实巴交的父亲随口而出:我让毛主席吃肉怎么算污辱?也许是当时真实心声的写照。
即便贫困如此,从鸡川往新景挑鸡蛋的父亲,中途经过家里休息,母亲硬要给他烧碗荷包蛋。按规定,这么远路途,百十来斤鸡蛋,可以有一两斤的损耗。但父亲硬是拒绝了母亲,坚持把鸡蛋全部挑到站。父亲是唯一分毫不差送到的人。
以上都是口述历史的还原。当我降生时,父亲已是花白头发、发际高起的中年老农。后来算算也是,父亲已是50多岁了。
当我记事起,父亲正是家里的顶梁柱,样样农活都干,而且力气大,有耐力,总是忙个不停。捧起一块杂面馍馍,父亲总是双手捧得格外仔细,生怕掉下一粒半分。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只要眼睛可见,都要捡起来吹吹土吃掉。一边吃一边念叨,粮食是救命的,一定不敢糟蹋。吃过饭的碗,都要仔仔细细地舔得干干净净。平时和蔼可亲的父亲,见我们掉地上的馍馍洋芋不捡,马上会大声训斥指责,一定要捡起来吃掉才肯放过。
能够吃饱饭的父亲总是念叨,日子现在过到圆里了,就看这饱日子能吃出头不…不懂事的我也一再有同样的隐忧。
事实证明了父亲的小农身份严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后来我上学了,也知道祖国开始腾飞,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也一再给父亲讲解鼓劲。父亲半是怀疑半是期望地总会说,我想是到顶了,书上说的那暂看能实现不。
书上说的不但实现了,而且实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离奇。
父亲的愿望也水涨船高,后来是多时候吃上白面,不几年顿顿吃上了白面;过去过年能吃上肉,后来是想吃肉就有肉,而且猪肉羊肉甚至鱼肉换着吃。
常常记起方桌煤油灯下,躺在炕角的父亲转脸看看正写字的我,半是教育半是自语:书念下是私财,一定得好好念。
看着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不断地超越了他的愿望,更超越了他的想象,父亲便不再谈他的愿望,而是变成了一句感叹:这老爷家真是了不起!比起过去暂过的是神仙生活。
我参加了工作,父亲临行给我交待: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就是公家的人,一定要把公家的事操心着干好。
父亲再没有更高的愿望,没有更多的期待。每每父亲给别人说起娃娃孝顺,享了好多福,我都会自行惭愧。那时忙于买房,忙于奔波自己的生活,没有给予父亲更多的照顾,更多的物质。现在想起来,还在隐隐地伤痛。
父亲带着一生的欣慰和满足,走完了他85岁的人生,于2011年腊月他生日五天前离我们而去。屈指算来,已是将近9年。临走时,几近昏迷的父亲用断续微弱的声音交待我们最后一个心愿:让你妈别离开老家,照顾好她。
父亲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但我觉得丝毫无损于他在我们心目中的伟大。
看伟大人物的平凡,让我们感觉生命的亲切和温暖;看平凡人物的伟大,让我们感受生命的崇高与尊严。
作为人父,也早已过了脆弱撒娇的年岁,随着母亲的逐渐老去,终将永远丧失做孩子的权利。时日久远,已习惯了没有父亲、独自打拼的日子。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会想起父亲,想起他劳作的强壮背影,想起冰冷身子挤进他被窝的温热,想起年迈父亲拄拐目送的不舍眼神,忍不住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哼唱起那首歌,“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儿那拉车的牛…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不觉已是涕泪横流,噎不成声。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父亲。
谢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