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冲浪越精彩,现实生活越无趣
平凡的生活片段被剔除前后语境、改头换面成适合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传播的「演出」;而用户们也更容易对此断章取义,对众多事物产生过于简单甚至错误的认知。
因此,我们必须提醒自己:短视频等社交媒体确实让我们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但我们也必须对此保持警惕。
“我的生活?没什么可讲的。”这可能是很多人对于自己生活的共同感受。
的确,不仅无限的工作压力把有限的生活时间一压再压,而且相比于社交媒体上五花八门的片段分享,我们的日常显得普通且乏味。
因此,在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夜里,人们沉浸在他人的有趣生活中无法自拔——看vlog的人没有生活,看美食视频的人嫌弃自己的外卖味道寡淡,看豪宅探秘的人还没想好这个月的花呗怎么还……
当属于自己的世界与社交媒体上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接轨,如何处理看来的他人生活与自己的真切体验之间的关系,成为了如今被忽视的重大问题:当一切看起来都近在咫尺,我们真的能分清真实与虚假的边界吗?
轰动全网的“假靳东”事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很多人最终将其归因为中老年人不熟悉社交媒体所以受骗。但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在被失真的碎片化世界所同化,人们满心满眼只看到万花筒里的璀璨,忘了顾及脚下现实的门槛。
1.
迷失在短视频“万花筒”里的人
虽然大众一致认为像抖音、快手这样的短视频社交平台大多是针对追求创意和新潮的年轻一代,数据却出乎意料地显示中老年群体实际上是增量最大、迁移速度最快的主力军粉丝。
对生活圈子和步调几乎固化的老人而言,像抖音这样社交媒体的普及几乎成为了他们的福音——平台上应接不暇、形形色色的内容为寡淡平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和谈资,更是填补了被愈发加速的现代生活日渐抛下的无措感。
在如此庞大的用户需求和依赖下,这些本以娱乐大众为目标的平台在中老年群体中同时担当起了多种重要的角色——直播购物、获取资讯、找到生活之外的新鲜感。
同时,一众短视频平台也相应地快速下沉,竭尽全力争夺全国近4亿中老年用户的驻扎。
相比于纯文字,短视频更像是一个“快消”信息的集中站——里面的内容呈现更加生动、更侵入、也更猎奇。而与此同时,短视频的内容创造者们也在竭尽全力产出更为简化、更富戏剧性、更夺人眼球的内容,达到将“注意力流量”转换为金钱资本的目的。
在对短视频平台的长期使用和惯性依赖下,人们主观意识中的线上与线下世界不知不觉地黏合,真实与虚假的边界逐渐模糊、甚至日益颠覆,继而在大众视野中呈现出许多极端的行为。
然而当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抖音上的“骗子”们、指责他们恶意散布虚假信息时,我们应当同时思考一下,这样的论调其实暗暗假设了绝大多数短视频的内容都应当真实。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吗?
其实, 短视频作为一种社交媒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过滤网和加工器。其最大的危险在于,它将一个在现实世界中不管是地域、阶级、财富层面都高度分化的社会粗暴地拍扁,压缩成一个平面的万花筒供人观赏和娱乐。
传统的距离概念被颠覆——一屏之外的人仿佛触手可及,以至于当我们通过屏幕在他人的生活中流连忘返时,会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我们的身边人,短视频中所呈现的世界就是自己身处的真实世界。
对于像“假靳东”事件的女主角黄月女士这样年近六旬、身居农村、生活环境和外界信息都相对闭塞的“边缘人群”而言,这种距离感和社会认知的混淆会格外大,也就更容易陷于短视频这个光鲜亮丽的“万花筒”,无法自拔。
而坚信自己不会被短视频里的世界迷惑的年轻人们,也不妨扪心自问:从“我竟然敢看这种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豪宅?”到“这个都不带泳池?也就那样”,再到“同款也就几千块?我分期也能买”,类似的心路历程,你又有没有经历过呢?
2.
碎片化生活里的失真世界
除了让用户产生对社会错误的认知,短视频社交平台更是为内容生产者们隐形地限定了能够和适合被传播的内容。
实际上,“短视频”作为一个大前提本身就框定了信息传播的形式和途径——不到几分钟的视频虽然“不浪费时间”,可以满足现代人想要快速摄取信息的欲望,但是其“碎片化”也同时导致了信息的极度失真。
让我们停下来仔细想一想:若是让你从自己日常生活中截取一分钟展现给别人看,让别人喜欢和关注你,你会怎么选呢?
成长过程中,我们大量的感受、体验、自然沉淀被混合又打散在了细水长流的日常生活里,以至于从中单独拎出任何一帧都会显得单薄而又不完整。
打个比方,我们常常会觉得自己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感触良多,但往往难以指出究竟是哪一件事、哪一个瞬间让我们有了这样的体验,也常常难以直接用几句话说清楚自己的具体感受。
这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环环相扣、绵延不绝、陆续展开的影像图景。
然而,以短视频主打的社交媒体却暴露了这份隐藏的荒诞:为迎合平台本身对形式、篇幅的限定,短视频的生成则毋庸置疑地将对生活的原片进行大量的删减、压缩和夸张化。
平凡的生活片段被剔除前后语境、改头换面成适合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传播的“演出”;而用户们也更容易对此断章取义,对众多事物产生过于简单甚至错误的认知。
讽刺的是,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短视频中看到的是别人精心编排、剪辑的“演出”,而非真实的生活本身。
短视频平台就像一个双面绞肉机。一面通过流量和资本来淘汰不够火爆的内容创作者,从而在激烈的竞争和轮轮筛选中留下更浮夸、更失真、但更夺人眼球的信息;一面又在此过程中持续规训着观众的观览嗜好、传播浮夸的观点,让我们不知不觉中误以为一切都可以快速入门,就应该谈甜甜的恋爱,随便努力一下就能过上奢侈的生活……
例如发生在黄女士身上的追星闹剧,最初在她自己心目中竟然还是一份晚到的“追求爱情”的勇敢。
这些社交平台披着“我(内容创作者)可以,你(观众)也可以”的羊皮,让人们满心满眼只看到万花筒里的璀璨,却忘了顾及脚下现实的门槛。
因此,我们必须提醒自己:短视频等社交媒体确实让我们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但我们也必须对此保持警惕。
万花筒毕竟只是一个能力有限的工具,你的整整一生一定比它所呈现的几分钟来得精彩。
3.
别再在社交媒体里“生活在别处”
很多人也许会质疑,自己本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少了点乐趣,所以才会在社交媒体上打发时间。过着自己日常的同时去看看别人的生活,这又有什么错呢?
或许首先我们应该先反思一下,这种“无趣感”究竟从何而来;以及,社交媒体真的是减轻它的一剂良药吗?
哲学家罗素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人们原本在各自的生活里富足而安逸,而这种平衡被各部落、不同人之间更频繁的交互和交流所破坏了。相互之间的比较感相继引发了竞争,财富累积,以及对“权利”概念的认知。在罗素看来,这也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标志。
这给了我们一些启发:我们的“无趣感”或许本身就是一个现代社会的产物,然后又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被不断加深、验证、加冕为一种“事实”。
当我们最初以猎奇的心态打开社交媒体时,我们享受在大量纷繁多样的信息中快速游走的满足感和面对未曾见识过的社会百态的好奇心;发达的现代科技使信息的分享和传递仅靠一屏之隔就可以实现。
然而久而久之,对社交媒体本身日益增长的依赖和逐渐深化的行为模式将我们的猎奇变成了一种惯性的窥探;最终,我们不自觉地将掌舵生活的权利让渡给了外界。我们变成了信息的奴隶。
其实从黄女士追星“靳东”事件中可以看出,这个过程令人防不胜防,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它从对既有认知的剧烈冲击开始:每天在抖音上对她嘘寒问暖的“靳东”与虽然夫妻多年却未曾带来心理慰藉的丈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还促使她重新思考起了“爱情”的意义。而在对抖音的沉迷中,网络上“靳东”所表达的爱情与现实中丈夫所给予的变得不可容忍地相悖。
最终,身体依然置于日常生活的惯性之中,然而精神和心灵却早已完全沦陷于自我建构的线上世界。网络所带来的认知冲击、比较之后的心理落差、以及在日益对峙的现实与理想中产生的内心颠簸将事情一步步带往戏剧化的方向。
这种“生活在别处”的幻象在社交媒体上播种、在现实生活的土壤中开花结果,生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恶性循环:越是沉迷于线上世界的用户,就越容易对线上繁杂的信息失去抵御和判断能力,而越是与这些失真信息进行比较,就越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寡淡无趣。
讽刺的是,他们也越热衷于继续从社交媒体中窥探别人“更有趣”的生活,在验证自己“无趣感”的同时又继续心安理得地沉溺于线上世界。
反过来想,倘若把这个与社交网络和信息技术循序渐进、日复一日的交互的过程拆分开来,黄女士做的每一件事和大多数抖音用户相差无几—下载和使用抖音,关注自己喜欢的账号,与账号互动,成为长期的忠实粉丝—然而就在这样的小步迭代中,她逐渐打消了对所接受信息本应持有的怀疑态度,在线上信息的洗脑下断崖式地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正因如此,荒谬的并不是在抖音上追了假“靳东”的六旬老人、或是因为沉迷社交媒体而做出任何极端行为的个别人,而是我们所有同样每天刷着手机、在社交媒体里冲浪,还窃喜自己能够“理性”消费信息的人。
在被发达的信息技术带着滚滚向前的社会里,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船客,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当我们洋洋得意地消费着对信息和内容的拥有权和选择权的时候,我们也许其实正在被其蚕食、改变、然后主导。
而最终的受益者,自然是成功将流量变现的“大V”们,以及在人们心理不断强化“我的生活不够有趣”、从而把注意力引向线上的平台本身。
我们能做什么呢?也许第一步就是不要再从社交媒体里窥探别人的生活。
或许我们会觉得,自己在科技的洪流之中也只能顺势而为、顺其自然,但至少我们可以时刻提醒自己,生活不在别处。真实的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能由自己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