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垠康(安徽省)
同治版《鄱阳县志》载:“瓦屑坝,在立德乡,去城西二十余里。楚中诸大姓,多于元明之际自此徙。”其实,不仅在湖北,长江两岸都是当年江西移民的目的地。我的家乡安徽省宿松县,与苏轼纪游过的石钟山隔江相望,先民多迁自鄱阳湖瓦屑坝,族谱可以查证的姓氏高达八成。乱世藏金,盛世修谱,揭开六百多年前的瓦屑坝移民史,已然成为海内外移民后裔的精神皈依和不了情缘。元朝末年,反元起义风起云涌,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等一群枭雄,中原逐鹿,争霸江淮,特别是长达十三年的战争给主战场安庆地区造成巨大创伤,昔日鱼米之乡的繁荣景象荡然无存。处于战争中心的宿松,遭此浩劫,更是荒芜人烟,即使洪武十年(1377年),全县人口也只有四万余人,不足现在的二十分之一。如何推进战后重建、尽快恢复社会元气?坐上龙椅的朱元璋,没等御史们写完奏章,就果断朱批——江西填湖广。当然,后来填的范围远在湖广之外,包括他那饱经战火的江淮老家。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江西饶州地区也不能独善其身,所幸保土安民的团练,得地利人和,不但人口损失不大,甚至局部地区出现了人多地少的苗头。万事开头难,何况移民是伤筋动骨的大手术,朝廷除了祭出违者重典伺候,还公告了有利于移民安置和地方统治的实施细则。如为有效剥离宗族势力,对人多势众的家族分而治之,四口留一,六口留二,八口留三,且移民兄弟不得落户一地,史称“洪武赶散”。在组织领导方面,采取“谁的孩子谁抱走”,饶州府各县在瓦屑坝均设立“移民局”,负责本县移民集散工作。移民们沿乐安河、饶河到达鄱阳瓦屑坝汇合,然后发放“川资”,编排船只,乘船驶出鄱阳湖到达湖口,或顺长江而下,或逆长江而上,且把他乡作故乡。早在2008年,我曾写过一篇与瓦屑坝有关的小文,被安庆市一老先生“剪报”留存,正好他女儿在市电视台工作,最终促成了2009年市台联合桐城、潜山、宿松等县台组建《寻根之旅》栏目组,在皖赣进行长达两周的采访摄制。节目播出后,引发了安庆地区移民后裔赴鄱阳寻根热,而我则在多年之后,才借县政协开展瓦屑坝移民文化调研之机,首次造访先祖们那农渔工商、悲欢离合的故土。位于鄱阳湖东岸的鄱阳县,古称番(pó)邑,饶州,汉时更名鄱阳县。时序仲春,乍暖还寒,经黄梅,入九江,越湖口,跨都昌,至鄱阳,与我们宿松虽一水之隔,气候明显快了半拍。新笋入云,杜鹃红遍,田畴如镜,鸥鹭翔集,春耕生产劲头正酣,先民勤劳遗风可见一斑,这也许就是鄱阳县始终在江西省能博取人口第一大县的奥秘!瓦屑坝由跨度十余里、堆积十余尺的废弃瓦屑而得名,湖边古窑口星罗棋布,田埂陶片俯身可拾。瓦屑坝村偏安湖心岛,所在的莲湖乡现有人口九万余。在建成大桥之前,一直借助船渡往来,群众生产生活与我县湖区仿佛。但如果穿越到唐朝,这里堪称那个时期的“制陶工业园”,酒肆茶馆的二郎腿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期货老板”。无奈瓦屑坝没有躲过战乱的次生灾害,制陶业终究衰败,但凭借内湖通往长江的水路优势,这个周边有着大量人口储备的古渡口,因肩负过移民中转站使命,注定不会在历史长河中沉寂。至明初永乐年间,前期由政府强制性推动、后期如走西口自觉流动的江西移民,不仅在明朝经济发展和政权巩固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对流入地产生了深远影响。根据《明史》《明太祖实录》以及大量家谱记载和葛剑雄等历史学家考证,仅洪武年间江西移民就超过二百一十万人,其中饶州近百万人。清翰林编修、桐城文派代表人物、皖江文化倡导者、我们宿松的古乡贤朱书,在其著作《杜溪文集》卷三中有以下记述:“吾安庆……神明之奥区,人物之渊薮也。然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强半徙自江西,土著才十一二耳。”其《朱氏宗谱》也有印证:“吾祖一世祖三兄弟迁自瓦屑坝,本一公迁舒城,本二公迁太湖,本三公迁宿松”。据不完全统计,明初瓦屑坝移民主要分布于安徽、湖北、湖南、江苏、河南、重庆等地的六十六个县,仅我们安庆地区就有张廷玉、邓石如、李鸿章、陈独秀、邓稼先、严凤英等一大批精英后裔。在我的家乡,朱元璋的故事激励着一代代农家后生,虽然月下说古的雪南爷爷早已作古,但当年供应军需物资的人工河还在,据守屯兵的水寨还有遗迹,归隐田园的大明功臣石良所建的“宰相屋”还人丁兴旺,更有反客为主的赣北文化仍在汩汩流淌。方言是地域的标签,尽管六百年过去了,今天宿松人与鄱阳人在方言上仍然有着时间不能割裂的筋骨,如将公鸡叫“鸡公”、将老鳖叫“团鱼”、将叔叔叫“伢伢”、将反应迟钝的人叫“目痴”、 将烟熏叫“煪”(音 qiu)、将肮脏叫“癞僿”(音lai sai)等等,这类有着强烈地域胎记的例子,不胜枚举。除了方言,在习俗上更有许多互通的遗风,婚丧节庆姑且不说,一些则是湖区移民所特有的,如船家忌讳“翻”字,对挪方位都改称“车一下”。再如,一开始的强制性移民,均捆绑上船,大小便时,需请求押送人员解开被捆绑的双手,以致衍生了“解手”这个雅致的新词条。树长万丈,叶落归根,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不可分割。对瓦屑坝移民来说,无论千山万水还是时空远隔,无论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故乡都是魂牵梦绕的根。在安徽中部地区,至今延续着厝棺习俗,野外停柩,三年为期,惟愿有朝一日运回瓦屑坝,归葬祖坟山。我县位于长江北岸的汇口镇,因得地利之便,无须厝棺,在实行殡葬改革之前,人死了都是运到对岸的江西省彭泽县安葬。生为安徽人,死作江西鬼,那深深的乡愁,一望就是六百年!随着江湖堤坝加固,水面逐渐上升,作为古渡口的“瓦屑坝”虽被湖水淹没了,但作为故乡符号的“瓦屑坝”,那些时光里的碎片,永远都是打捞不完的血脉源头。
作者简介
吴垠康,安徽省作协会员,先后从事教育、宣传、医保等工作,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清明》《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雨花》《福建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百家》《西部》《黄河文学》《北方作家》《中国铁路文艺》《文化月刊》《杂文选刊》《中国文化报》《南方周末》等报刊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