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轮廓(五)

蒋二再做油纸伞还是被我妈捣鼓起来的。更恰当地说,是被我大舅耍手段摆弄出来的。

京沪高速公路建好以后,我们这儿也有上高速的入口了。我妈回苏州方便多了。正好苏州原来充公的老宅子也被我大舅要了几间回来。是一幢临街的二层楼,楼下二间门面,楼上三间住人。按说这宅子应该由我妈、大舅和死去的小舅舅的遗孀,也就是小舅妈共同继承。尽管小舅妈又嫁人了,但是小舅舅去世前跟小舅妈还生了一个女儿,后来一直跟小舅妈一起生活。然而大舅一个人做了决定,说分别给我妈和小舅妈二千块钱。给小舅妈的是一次性付款,给我妈的是分期付款。房子就归他了。小舅妈同意,拿了钱走人。我妈不干了。我妈说自己没事还想经常回苏州住住。多的我也不要,你就把楼上的房子给我一间,我回苏州好有地方住。大舅说,这房子要不是我去盯着要,根本要不到。为了要回这房子我把工作都弄没了。要是在旧社会,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根本没有继承权。现在新社会,又改革开放了。给你二千块钱就不错了,你还嫌好识歹的。再说了,你要了房子。我老婆孩子,一家四口怎么住?我妈被他弄得也没办法,最后说,房子我也不要,钱也不要了。你就给我留张床,我回来就在上面睡。我不回来,随你怎么弄。大舅舅勉强同意了。

有一年清明的时候,我妈回苏州,把伞也带回去了。她打着伞,走在观前街上。老是有人问,你这伞上的花怎么像长在上面的,还会动。那里买的?起先我妈还客气地答应人家,说这不是买的,别人送的。后来问的人太多,我妈不耐烦了,索性不搭理人家。有人就跟着她,看她进了我舅舅的门面,也进去了。巧了,我舅舅的店铺里也卖伞。那人在屋里转了一圈,指着我妈手里的伞问我舅舅,你这里怎么没有这种伞卖?我舅舅就从我妈手里拿过伞来看。看完了悄悄问我妈::“你这伞那来的?”我妈说:“我一个小姐妹的孩子做的。”我舅舅就对那人说:“你一个月以后来买。一个月以后就有这种伞卖给你了。”那人走了。我妈问我舅舅:“一个月以后你拿什么卖给人家?”我舅舅说:“我要跟你一起回苏北,去会会那做伞的孩子。”

自打大琴子和袁一文好了,蒋老头家和秦大爷家就有些不舒坦了。每天给煤球炉子换炭秦家的热脸都对上了蒋家的冷色,用秦大爷的话,叫热脸碰上了冷屁股。大琴子嫁给袁一文以后,蒋老头起先连炉子都不让蒋二引了,后来为了做伞就是引了也在秦家来之前有意把炉子用水浇灭。秦家只得自己引炉子。

秦大爷想想这也不是事啊,两家摊子隔摊子,弄得对面不啃西瓜皮。气能顺得起来吗?原来割头不换的老邻居,气不顺别再弄出什么事来。还是和为贵吧。就隔三差五地叫蒋老头家去喝酒。起先,蒋老头说,你家那酒哪个能喝得起呀?留着给你女婿回来喝吧。秦大爷就不吱声了。最后还是秦大妈眼泪下来了。蒋老头想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舒坦归不舒坦,自己也不能太过分。才答应去了。

秦大爷家这回是正儿八经地弄了几个菜。四个冷盘:一个盐水鸭,一个牛肉,一个卞蛋,一个油炸花生米。还特地到新半斋去炒了软兜长鱼和腰花。新半斋炒的软兜长鱼得过淮扬菜大奖。又用毛豆烧了鸡子,另外还烧了一条鲤鱼。叫蒋二一起来,蒋二死活不肯。说要跟大妮丫玩去哩。蒋老头进屋说:“你闺女跟女婿家来啦,弄这么些菜?”秦大爷说,:“没哩。说去上海了。”蒋老头说:“那还弄那么多啊。就三个人,哪块能吃得下去。”秦大爷说:“大琴子结婚请你和蒋二到新半斋喝喜酒,你们也没去。这回就只当补请哩。”

秦大妈把酒倒上,先站起来对蒋老头说:“蒋老爹,我家有到不到的,先给你赔个礼。”说完仰头就干了,干完说:“我这是头一回喝辣酒。大琴子结婚我都没喝。”蒋老头说:“怎么这样说哩。怪我家蒋二命不好,配不上你家大琴子。”说完也干了一杯。秦大妈的眼又红了,说:“蒋老爹,也不瞒你。我们哪块同意那死孩子跟那姓袁的结婚啊?他一个船上的。不是有这话吗:宁嫁岸上流氓不嫁水上和尚。他跑船一天到晚不归家,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啊?”说着眼泪又下来了。秦大爷接着说:“我们劝她死活不听。劝多了,她就说你们再说,她就找自己妈去。我们也担心啊。别再为那个船上的,把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弄没了。”蒋老头没搭话,一个劲喝酒。

秦大妈揩揩泪说:“我们最后问她,你看上那船上的和尚什么啦?她说人家有文化。”

蒋老头把酒杯放下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家蒋二对你家大琴子心重哩。你们看那猫脸花伞,他给哪个做过啊?给他妈做一个烧了。给苏州阿姨做了一个,那是看在他死鬼妈妈的面子上。再就是给你家大琴子做的。”秦大爷两口子赶紧附和,说:“不是怎么的哩。”蒋老头又说:“死孩子本身就不欢喜说话,这刻儿话就更没得了。孩子心里苦哩。”说完就定定地对着酒杯望,望得秦大爷心里都酸酸的。说:“有文化有什么用?文化能当饭吃啦?”蒋老头说:“要是我家蒋二跟你家大琴子过日子多好。踏踏实实地摆摊过日子。我这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手做事老不得劲。这辈子还不晓得能不能看到蒋二带媳妇呢?”

三人都不说话了。菜也没人夹,酒也没人喝。都不知道怎么做了。最后还是蒋老头说:“算了,算了。你们也别多心了。蒋二和大琴子也没定亲,就是定亲这工夫也能悔哩。她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活人也不得被尿憋死,蒋二也不一定就找不到媳妇,实在不行到乡下去找一个。”秦大爷两口子听蒋老头这话,都说:“就难为蒋二了。”继续喝酒,两瓶六十三度白酒,秦大妈喝了二小杯,掉下的都在俩男的肚子里了。三人都醉了,两家第二天都没出摊子。

生意都不行了。萝卜丝油端子吃的人少了,做的人多了。东大街五六百米长,有五六家做这个的。豆浆还将就着卖,到底是生意做的早,老主顾多些。再加上有女婿补贴补贴,秦大爷家的日子还凑合着过。蒋老头家的伞就卖不动了。人家都打布伞了,越发显得油布伞累赘,也不好看。后来学着帮人家修修布伞,也挣不到几个钱。本来为了蒋二和大琴子的事蒋老头就心烦,生意不好蒋老头整天更是火烧火燎的。好在蒋二帮大妮丫下下货,夜里帮他看看仓库还苦几个钱。不然日子真没法过了。大妮丫把东风商场布柜承包下来,生意做大了。大家都不喊他大妮丫了,喊他郑总。

没过多少日子,蒋老头也走了。临走的时候,对蒋二说:“你也给你老子做把猫脸花伞,上火葬场一起烧了。我打着到那边,你妈能认得我。”蒋二做了两把,一把随蒋老头在火葬场烧了。一把打开架在他爸他妈的骨灰盒上。

我大舅想让蒋二为他做伞还是很讲究策略的。他让我先去找蒋二谈。我说我不去。我叫不动他。我也不会说。我大舅对我循循善诱,说:“你先试探试探他,看他到底愿不愿意做。不愿意的话,看是什么原因。我要是先去,谈崩了,就没有退路了。我给他二十块钱一把。”我妈也帮着我大舅劝我,说:“去吧,也是帮蒋二哩。他好可伶。没爹没妈的,这也是给他一条活路。”我还是有些不愿意。我爸说话了,他是很少帮人忙的。这刻儿也对我说:“你去说蒋二能给你面子。你不是帮他家少交多少税呢嘛?”我高中毕业就到税务所上班了。那时负责收东大街的零星税款,用我们的术语叫临时经营税款。看蒋二家确实困难,就帮过他家几回忙。听了我爸的话,想想也是。蒋二该给我面子,而且我这的确也是为他好的。就答应去试试。

进了他家堂屋我就觉得难受。他家的堂屋正中靠墙摆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放着二个骨灰盒,盒子上架着猫脸花伞。墙上挂着周嬢嬢和蒋二他爸的遗像。堂屋没人。东头房好像有动静,我进去。看见蒋二手里拿张相片在发怔。我想带他玩玩,就一把从他手里把照片抽了过来。一看,照片是大琴子,梳着麻花大辫子环绕在胸前被她的手握着。蒋二上来把我一推,我就坐地上了。他抢过我手里的照片,赶紧收进上衣口袋里,死盯着我望。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蒋二你作死啦。推人没轻没重的,带你玩你玩不起呀?”蒋二还是不说话,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有人要你做猫脸花伞,你做不做?做一把给你二十块钱。要做很多把哩,长期跟你合作。”我没说是我大舅要做,这也是我大舅教的。蒋二说:“不做。”我说:“为甚么呢?”他说:“不为甚么,不想做。”我说:“二十块钱一把你还不做,是不是嫌钱少啊?”他还是说:“不做。”我有些冒火,说:“蒋二你真不做啊?”他干脆不吱声了。脸上还有些决绝的样子。我就窘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尴尬着哩,大妮丫进来了。看见我们俩的样子,笑了。对我说:“巧了。正要找你呢。我这个月的税能不能帮我缓一下。”我说:“我做不了主。可以帮你报上去批批看。”他说:“那就请你了。走,弟兄三个上新半斋喝酒去。我请客。”我说:“我哪有这兴致。请蒋二帮忙,人家一点不给面子。”大妮丫说:“他能帮你什么忙啊?要么帮你做做伞还差不多。”我说:“就是这个忙。”大妮丫说:“这还不给面子?哪块可能哩。走,走。先喝酒。酒桌上说。”我想,蒋二你不敢不给大妮丫面子吧,你不指望他苦钱啦?就说:“走。上新半斋。”大妮丫就拉蒋二,拉不动。大妮丫说:“你发昏啦?玩大得了。还想不想混啦?”蒋二的嘴里就有些啰嗦,说:“不去新半斋。”大妮丫笑了,说:“那就去淮园吧。”我心说淮园的菜也没新半斋做得好,蒋二你昏头啦?大妮丫对我咬咬耳朵,说:“大琴子结婚是在新半斋办的。”我懂了,也附和着说:“上淮园。”

淮园的软兜长鱼做得比新半斋差点个,蟹黄鸡蛋和平桥豆腐做得也不差。照我们这边喝酒的规矩,开始是三人一起喝,每人二杯。叫门前杯。大妮丫说:“我们三个人,门前杯就每人二杯,三人六杯吧。”喝完大妮丫问我:“你找蒋二帮什么忙呢?”我说:“有人请我找蒋二做猫脸花伞。长期合作,做一把给他二十块钱。他不肯哩。”大妮丫说:“二十块钱太少了。最少给三十。蒋二你说对不对?”蒋二不说话,一个劲喝酒。我说:“这个可以商量。”大妮丫说:“蒋二。三十块可以了。你最少可以挣十块一把吧?一个月做个三五十把的,也三五百块哩。”蒋二还是一个劲喝酒,不说话。大妮丫就骂上了,说:“蒋二,你骚甚么?给你苦钱你不苦。我以后也没法照顾你了。你就摆你那个鸟摊子,等着饿死吧。”蒋二还是不说话。两瓶酒下去,蒋二硬着舌头说:“不是我不想做。一做我就想起我妈,想起大琴子。我做不起来呀。”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大妮丫对我咬耳朵,说:“再灌他几杯,一刻儿我有办法叫他松口。”又对蒋二说:“好啦,好啦。不做就不做。再喝几杯洗澡去。”又喝了大半瓶,蒋二站起来直晃。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啦。不好意思。真的不能给你做啦。”我也喝多了,说:“我懂,懂。可是我是在帮你哩,蒋二。”大妮丫喝得好像没事人似的,找个出租车把我和蒋二就塞进去了。下车我一看地方,酒醒了一半。说:“大妮丫,你怎么把我们带到这块来了,这不是五月花吗?里面那么多小姐,你想害我们呀?”大妮丫说:“你不能不找小姐啊。我们就洗个澡。然后在大厅休息。”又对我咬耳朵,“你不想找蒋二帮忙啦?”我在犹豫着,蒋二已经被他推了进去。我不放心蒋二,只好进去。洗完睡在大厅的床上,老有小姐来骚扰。说:“先生。要服务吗?”我没好气地说:“不要。”说多了。他们就不来了。正睡得迷糊,就听蒋二和小姐在吵。说:“你是大琴子啊?你是大琴子我就跟你睡。不是,就滚。”我赶紧爬起来,大妮丫也不知道死哪块去了。拉起蒋二说:“走,走,我们走。赶快回家。这块不能蹲,蹲久了要出事。”

回到家我大舅和我妈我爸都没睡,在等我的消息。我把经过告诉他们后,我大舅对我妈说:“明天我们俩去找蒋二。”

第二天下傍晚,蒋二收摊子刚到家。我妈和大舅就跟进了门。我妈说:“孩子,我们来看看你。”我大舅手里拎着从苏州带来本是给我家的豆腐干,说:“我从苏州过来。你舅舅让我来看看你。他让我带些苏州的特产给你。”说完把豆腐干放在了骨灰盒旁边。蒋二迷迷糊糊地,问:“舅舅,哪个舅舅啊?”我大舅说:“你苏州的舅舅呀。就是你妈的表哥。你不知道吗?”蒋二说:“好像听我妈说过。我没见过他啊。”我大舅说:“听到你的事情,他本想来看你。可是他年纪大了,到你们这边又不通火车。正好我过来有事,就让我来看看你。我听我妹妹说,你过得蛮辛苦的。”蒋二说:“不苦不苦。”我妈看着周嬢嬢的遗像,眼睛红红的说:“孩子,今天到我家去吃饭。阿姨给你做虎头鲨蒸鸡蛋。”

虎头鲨蒸鸡蛋是苏州得月楼的一道名菜。被我妈他们一干姐妹带到我们这块。我在家经常吃。周嬢嬢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做给蒋二吃。蒋二在我家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大舅这刻儿说:“孩子。你舅舅想让你把你妈的骨灰拿到苏州去安葬。叶落归根啊。”蒋二抬起头,说:“我也想啊。这块的墓我都买不起,苏州的更贵了。我那能买得起啊。”我大舅说:“你能挣钱呀。我听人家说,你做猫脸花伞能挣很多钱。”蒋二又不吱声了。我大舅说:“我给你三十块一把。”蒋二还是没吱声。我大舅说:“三十五可以了吧。”又过了一刻儿,蒋二终于说:“好吧。”蒋二走了,我妈就开始埋怨我舅舅。说你跟人家孩子说什么谎话呢,你到哪里给人家变出个舅舅来呀?我大舅不好意思地说,不这样做怎么哄他做伞呢?以后有机会再向他解释清爽吧。

蒋二就开始起早贪黑地做。一个月一般可以做三十把左右,最多做四十把。那刻儿也没有物流,通过客运班车送到苏州。我舅舅一开始卖五十块钱一把,供不应求。就涨价。六十,八十,一百,后来涨到二百。涨到一百的时候,才给蒋二的工钱涨到五十,后来就再没涨过。实在太好卖了,我舅舅嫌蒋二的产量太低。就动起了歪脑筋。他先找人模仿着做,做好了怎么看怎么不像。也不好卖。又找了几个做伞的师傅特地到蒋二家去看着他做,还是做不出来。我舅舅就想,真是见鬼了。蒋二做伞怎么像高手变魔术,站在面前都看不出破绽来。

做了几年,蒋二就让我舅舅帮着在苏州找块墓地,想把他妈和他爸的骨灰都安葬过去。还对我舅舅说,安葬的时候最好能把他舅舅叫上一起去。我大舅就开始支吾,说几年没见他估计找不到人了。蒋二有些疑惑,说:“你不会骗我吧?我这辈子最恨骗人的人。你要是骗我,我就不给你做伞了。“我大舅赶紧找个人冒充他舅舅,帮着一起把蒋二他爸他妈的骨灰安葬了。蒋二的疑心才有些下去。伞卖得多了,蒋二的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没事还会喊我到淮园去喝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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