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翠烟台山》:改造前后的学生街景对比。学生街应打造为福建学府街区,提升它的人文价值内涵
少女时代的学生街
文图:璎洛
深秋微寒的夜里,一曲遥远的闽剧,咿呀声中拉长了调,拉近了回忆。把家里那些老物件一样一样地摆出,把那些老路一条一条地重走,少女的时光恍惚回来,原来,一直淡淡地美着。
我少女时所住的地方很美,所在街道名叫“施埔路”,因周围学校多,学生常来施埔路吃饭、购物、逛街,便美其名曰“学生街”。两辆小汽车并排宽的路面,南北走向,北边接着上三路,中段经过福建师范大学的后门,一路向北延伸到一座叫“万里村”的小村落里。路是没有尽头的,夕阳落到哪里,那一天的路就到哪里。
20世纪八十年代,我女同学的家就在那小村落里。那里有少数居民新盖的楼房,多数房子是古老的青瓦柴厝、简易棚屋。那时进小村必经一口水塘,水塘里常有浮萍和鸭子。水塘边是一大片的农田,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辛勤耕种。如今看农民耕种,是都市人的奢侈之事。
那时福州的夏天不太热,我喜欢傍晚时分去找女同学玩。到了村口就能看见满田野的瓜果蔬菜,颜色丰富得令人兴奋,还有田边小土坡、小土墙上开的各种野花在脉脉余晖里露出可爱的笑容,却也有点招摇似的灿烂。那田野新鲜而美丽的颜景,刻印成童年的一幅水粉画,仿佛夏天永远只该如此的景致。
从我家到女同学家的距离不短,步行要不少时间,靠近万里村的道路也不好走,若傍晚去了,回家晚了,便不敢独自步行回家,即使女同学陪伴走一段,还是心惊胆跳。后来父母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我就可以常常骑车去看她。那时很多人家只有上班的父母才骑车。孩子如有自行车多数是淘汰下来的又丑又破旧的脚踏车。所以,一个少女骑着一辆红色的新车在学生街上来来往往,就像明星出场,总能成为备受瞩目、羡慕的对象。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家搬来前,学生街一点也不热闹,甚至是偏僻的地方。街道常常是空荡荡的,偶然会有一些小摊贩在空地摆摊,而光顾者屈指可数。
注:80年代的街头餐馆位置,90年代是卖奶茶和小商品的店铺,今天是学生街历史展览馆
平时最热闹的地方是靠近上三路的街头餐馆,早上卖锅边、稀饭,中午和晚上如同食堂外售荔枝肉、酒糟鳗鱼等福州传统菜肴。这里早上的顾客多些,因为福州人喜欢早上吃锅边,即使不在店里吃,也会买回家给孩子吃。而中午晚上生意惨淡,那时居民经济不宽裕,也没有在外就餐的习惯,所以那家餐馆经营的时间也不算太长。
当时学生街上的杂货铺也只一家,那家店里卖的水果罐头是我当时最喜欢的食品。印象深刻的是每次阿嫲(奶奶)来看我,就会来这家杂货铺买梨罐头给我,也喜欢把罐头当作贵重礼物送给她的亲戚朋友。那时见朋友、看病人,这的确算是份见面礼。
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阿嫲再送我水果罐头,我已经不稀罕了,因为在华南女院读书的表姐在学校学会了做各种西式糕点,所以我常常盼望表姐来看我时给我带西式糕点,至今想起,仿佛还能闻到那糕饼里裹挟的香浓花生味。
春节时学生街反而变得热闹起来,大家喜欢集中在街头放烟花鞭炮。那鞭炮声、欢笑声在空旷的上空传得遥远而响亮,甚至掩盖了电视里的春晚笑声。十分怀念安静的学生街、在街上慢慢安心踱步的老阿嫲,让生活回归朴素、宁静的状态。
注:右边内衣店前的大楼,以前是居民楼,一楼就是食品店;春节,百姓就在这条街上放鞭炮。
学生街最值得我怀念的是我家楼后的老建筑。我家住在长长的学生街的中段。父亲单位的宿舍楼算是周围楼中最高的一幢。我家住四楼,从朝南阳台和我卧室的南边窗口往外看,视野真是非常开阔,正对着的是一大片的小树林一样的风景。在这片浓密的绿荫里隐蔽着一幢幢红色的漂亮老建筑。
注:距我家最近的老建筑(施埔前路1号)
小学四年级,我随父母第一天搬进这房子时,看到外面的美景,仿佛不小心闯进了童话世界,惊艳得心慌意乱、目瞪口呆、终生难忘。我不知道这世上竟有那么多漂亮的房子是藏在小树林里的,而且每栋小房子都有小花园、漂亮的外廊、晒月光的小阳台。
离我家阳台最近的是一栋豪华的老建筑,有一户卧室窗户很特别,由五六片彩色菱形玻璃构成一扇木框窗户。每当清晨阳光照耀这彩色玻璃窗时,一道道耀眼的虹光发散在晨光间,又跃入树叶间穿梭,令每一个有阳光的早晨都充满了无限的美丽和诗意。
凝望这座老宅发呆成了我少女时每天的习惯。几乎每天早晚都对着它,不论喜怒哀愁时,还是看书、听歌或冥想时,我一定对着它深深凝望。
我在散文《乡愁里的月光》回忆这里的生活时写道:
我的父亲习惯每天在老阳台上殷勤地浇灌他的美丽女儿——几盆茉莉。我常常在周末早晨看着父亲浇花的背影,看着背影外不远处的一座比他和老阳台更老的老洋房。
到了夜晚,老阳台的茉莉花香在月色里一点点地晕开,泛着灯光的空气、挂在竹竿上的衣裙、洗刷干净的墙、一尘不染的地面,还有我湿漉漉的头发,都成为吸收茉莉清香的材料。尤其我的头发碰过毛巾后,毛巾被传染了茉莉香,浸泡到水盆里,水也香了。
年轻的母亲在阳台洗衣服
母亲用这盆水洗手。家里但凡她的手沾过的都有了茉莉的芳香。当我们俩站在老阳台上聊我的爱情时,我只觉得爱情都沾满了芬芳的气息。母亲和悦的表情里似乎也朦胧地泛着茉莉的色泽。可是,当我用手去抚摸母亲脸颊上那块茉莉白的光影时,却发现母亲哭了。原来,我谈及爱情将会把我带去遥远的地方生活时,月光顺着母亲的眼泪,洒满一地。
这座老宅前的正向大台阶有十级,一级宽敞得可以同时容下六个大人。台阶左右两边沿各设有花盆台。
老宅有前后花园,老宅左边有一口水井。我闲暇时就喜欢倚靠卧室窗户,播放音乐,然后看戏一般俯瞰那些居民在老宅的大阶梯上来来往往、互相问好,给花浇水、给孩子喂饭。
老宅前的花园里有一棵非常高大的龙眼树,住着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到了夏天却老是飞出一种会放出奇臭怪味的虫子,扑向我们的衣服生卵。母亲和那些居民都非常讨厌这种虫子。这种虫子的俗名大概叫“臭大姐”吧。因为“臭大姐”太讨厌,于是每年初夏一到,大家就把龙眼树修剪得很矮小,后来龙眼树的枝叶也变得稀少,再后来似乎不怎么生长了。这树和人的依存关系便是如此,你爱它,它就长得好,你厌恶它,它也就自卑枯萎死了。
福州人有漂洋过海闯世界的习惯。90年代末,附近老宅里的很多居民出国了。我那时胆子逐渐大了,敢到小树林后面的几幢老宅子里去参观,得知他们多数是华侨,祖辈也多数在国外,留下这些后裔照看老宅。
2000年时,这些私人老宅大部分被拆除或改造了,唯独距离我家最近的百年老建筑没有被拆除。老居民说那是某使馆领事的私人别墅,大概家里经常要开舞会,才会有如此豪华的建筑格局,所以这样有文物价值的百年老建筑舍不得被拆。
90年代中后期,学生街已热闹起来,我家对面的福建师范大学和靠近万里村的职业中等学校、专科高校的学子们成为推动学生街商品经济发展的有力推手。
除此以外,改革开放后城市居民经济富裕了,购买力增强了,所以各种小商品店铺、饭馆抢滩在此,学生街日渐变得拥堵不堪,而施埔路的地名几近被人遗忘。但难得的是,由于福建师大老师的职工宿舍楼群(阳光新村)就在学生街头。因此,这里聚集的大量师生对书籍的需求量非常大。当时的街面上有几家书店、音像店、文具店。学生们需要的文化用品都在这条街上购买。
2000年后,学生街从施埔路延伸到了隔着上三路的马路对面的程埔头。上三路是东西走向,新中国成立前原名望耕路,由此名可知这一带原来都是农田。施埔路和程埔头是南北走向,间隔上三路,形成了十字街道。
当时上三路和程埔头下段有很多农田,附近的居民很多是农民,依然习惯农家生活,种菜、养鸡鸭自给自足。程埔头下段有一家菜市场,至今还保留着。
20世纪90年代这里有一片菜田,清晨阳光照耀下,偌大的一片农田望去竟像一片浮动荷花的池塘,尤其在这城郊处,房屋高高低低,翠绿的田地夹在中间特别怡神养眼,每次经过,这农田上的美好晨景便使我流连忘返。另外,总有一群鸡在田埂上悠然地走来走去,或者喔喔叫着跑着,仿佛是看护菜田的主人。这生动活泼的情景真叫人感到生活是如此有趣味。
走过菜田有一家破落的锅边店。每天早晨经过,我都会习惯性地瞄几眼锅边店。这锅边店其实是店主的家。这“家”简陋破落得令我心生怜悯。几片木板架的两间联排木屋,木板已黑得快成炭了。木屋外有四根细木条支撑的开敞小棚,棚的一角用红砖头围起一个炉灶,灶上架一个黑色大铁锅煮锅边。棚里有一两张简易的木桌、木条凳,棚外的马路边还有一两张木板桌凳。
女主人每天起早贪黑地煮锅边,炸油条等,主要供给那些比她还早出门上市场卖菜的摊贩。锅边供应时间一般到九点,那时九点已不早了,上班上学的都在七点多已经就餐完毕,所以九点时锅边店基本不再煮新的锅边了。锅边店旁边有一条斜坡,往斜坡上走就是桃花山,也就可以去福州著名的马厂街了。
从施埔路到程埔头的学生街经过十多年的商业发展,变得异常繁华,终成为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名副其实的学生街、小商品街、吃货天堂,在福州的名气甚至超过了福州市中心最热闹的东街口,在整个福建亦盛名远播。
然而,2010年后频繁听说学生街要改造。我觉得改造挺好的,因为如今的学生街实在是一条拥堵不堪的人潮沟渠,堵得我失去了回学生街老房子的热情。20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好回忆,也已彻底被这里五花八门的地摊货、乱七八糟的场景覆盖得面目全非,还有呛人的油烟、噪音,真让人怀疑什么是学生街?它还适合青春洁净的学生吗?只能算是边郊集市了吧。
我记忆中那条开满书店、文具店、音像店的学生街,充满了文艺气息,很多学子从此走过,一脸的青春阳光。
记得18岁的秋天开学时,我曾在一家书店门口偶遇孙绍振老师。而如今,变成吃喝二货天堂的学生街,我相信孙绍振教授再也没兴趣从此经过。我们也就不可能第二次偶遇、重逢在学生街了。
惊喜的是2017年深秋,我们偶遇在了学生街对面那条留着林徽因文艺身影的梦园小巷(康山里支路)。或许,如今来梦园小巷散步、参观、拍照的学生们会觉得有可园、梦园的小巷才是他们心目中适合学生情怀的街道了。(本文节选自《流翠烟台山》)
后记:父亲在世时,总是听说学生街要拆迁了,但一直没有动静。父亲说他绝不会搬走的,这是闽江船运公司分配给他的房子,死也死在自己的房子里。2019年7月,父亲突然病倒,到医院住了九天后,经不起治疗的痛苦折磨后离世。他离世两个月后,我们就收到了搬迁通知。母亲说,以为永远不会搬走的,没想到父亲一走,搬迁通知就来了,仿佛一语成谶,他人在房子在,他走房子也留不住了。
我们快速搬迁后,学生街就开始改造了。隔年回来,看到学生街华丽转身了。但是,不希望它是满足学生物资欲望的商业街,应该还原为名副其实的学生街,即有高尚精神追求的教育文化区。
百年前的仓山就是福建近现代文化教育第一山。至清朝末年,烟台山有8所教会学校,对当地文化产生重要影响。
1939年,仓前山德国驻福州领事馆及德商谦信洋行经理住宅内设福建省研究院,与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三足鼎立。
1948年,幼儿园、中学、福建省研究院共计三十所,为福建省教育最发达的区域。这里走出的学子至少精通一门外语,甚至多门外语。他们成为近代闻名世界的思想家、翻译家、教育家、作家、领袖。他们的后代和培养的儿女几乎都成为近现代专业领域的优秀人才。仓山也是福建女学第一山。
至今,仓山区依旧是汇集福州中小学名校、福建高校的重要教育区域。福建多数学子都知道仓山区的学生街。学生街已经是仓山区乃至福州、福建的一张名片。
因此,街,在这里不只是一条街,应该是区域的概念。学生街周围曾汇集福建多所高等学府院校,居住了许多福建文化界、教育界名人、名师。仅仅福建师大就走出了不少在全国有影响力的文化界名人和政界精英。
若能把学生街打造成福建学府历史街区,提升它的人文内涵,才符合学生街名称,体现它的价值和意义,也会成为独具特色的旅游景区。有名人效应、文化内涵的学生街生命力也会更强。
上图是2000年后的商业学生街,并非20世纪八九十年代遍布书店的文化学生街景象。
注:已拆毁的父亲单位宿舍楼,下图是它今天的面貌,我家楼后的老建筑依旧
《乡愁里的福州》:
讲述福州对外贸易文化交流史,重点介绍福州的琉球遗迹、探讨明清的中日琉关系。
《流翠烟台山》:
述说仓山人文历史故事,全景式活画出近代福州口岸城市的熙熙攘攘的生态图像,反映福州悠久灿烂的海丝文化。其中部分篇章是作者在仓山生活的口述史,再现了仓山的旧日风情。
《琼花点绛马厂街》:述说马厂街的园庐故事、错综复杂的家族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