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团长
【往期回读】
团 长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
在杨树庄上,你若问莫宝友,没几个人知道,但你问团长,大小人等都知道。团长是莫宝友的绰号。他大方脸上有密匝匝的“白麻子”。喊人家麻子有失恭敬,喊个团长较为隐晦,既体面,又无伤大雅,大家都懂得“团长”的真正含义:麻子,麻团。杨树庄的人是很聪明的。久而久之,莫宝友的真名实姓被人遗忘了,绰号代替了他的姓名。
团长其实不是杨树庄人。他是解放前从姜堰划着一条小船过来的。在杨树庄,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凭一身力气替人家巴泥过生活。他的家就是那条小船。小船中舱用芦苇圈了个蓬,船板上铺条草席,可做可卧。说是卧,其实只能蜷缩而已。
团长身高力气大,巴泥的技艺一绝:专在河中心巴泥,那泥乌黑油亮,十分肥田。因此很多大户人家请他巴泥。凭着巴泥这一手活儿,他在杨树庄站住了脚。
后来,杨树庄的大地主杨德宝看中团长,常年雇他巴泥,腾出一间库房让他住。团长从此结束了船上生活,也算有了安身之地。其实,团长成了杨家的长工。管他长工短工,团长并不在意。他有的是力气,且干活时从不惜力气,深得杨德宝的喜爱。夏秋两季大忙,团长并不巴泥,割麦、栽秧、挑担、挖沟样样干。就连杨家庭院打扫的活儿都被他包揽了。天不亮,团长就起身打扫庭院,把两只大水缸的水跳得满满的,之后就下田割上一大筐带露水的青草喂牛。杨家上上下下十多口人都对团长称赞不已。平时一天三顿饭,他都获准和主人一桌吃。但他十分自爱,饭粥吃饱了十分满足,荤菜从不动筷子,常常是杨德宝搛到他碗里才肯动筷子。年终工钱主家给得多多的,半新不旧的衣服都送给他穿。
杨德宝家除了耕种一百多亩土地,还开了个油坊。方圆几十里就他一家油坊。杨德宝为人和善,做事本分,从来不耍尖钻刁滑的把戏。周围的乡民都愿意到他家油坊兑换油,因此他家油坊生意十分兴隆。团长常常去油坊帮忙干些杂活儿。一来二去,榨油的技术倒被他悄悄地学会了。油坊的大师傅因欠下赌债,在一天夜里逃走了。杨德宝急得直跺脚,不知如何是好。“东家,不要着急,大师傅的活儿我能顶上去。”团长镇静自若地说道。杨德宝虽知道他为人实诚,不会口出妄言,但心里实在没底,不禁问道:“宝友,你在家学过榨油手艺?”他憨憨地一笑:“在家倒没学过,但我在你家油坊里学会了,东家你尽管放心。”
从那之后,他不巴泥也不下田干活了,成了油坊的大师傅。杨德宝则按照大师傅的工钱标准发给他。他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起早带晚把杨家家中的零碎杂活儿全包了。
团长早到了娶亲的年龄,只是因为身为外乡人,加之连个窝都没有,何况脸上还有白麻子。尽管白麻子不扎眼,但总归是麻子,不招姑娘喜欢。杨德宝亲自出面为团长说媒,成了。
听说女方答应婚事之后,团长既欢喜又发愁。愁的是没有房怎成家?总不能在东家家中成亲吧。那只能在那条小船上了。别说没有哪家姑娘肯把小船当新房,即使人家姑娘同意了,那条小船的中舱怎容纳得下两个人?团长一筹莫展,晚上只喝了一碗粥就搁下筷子。杨德宝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饭后关照三个儿子、儿媳到堂屋议事,特别交代让团长也参加。
团长怎么也想不到,东家是为他的婚事而召开家庭会议。会上决定了如下事项。一是由东家一手操办婚事,腾出三间厢房给团长作结婚用房;二是长房负责两床被子、帐子等房间内的日常用品;三是二房负责购置生活用品,诸如锅碗瓢盆等等;四是三房负责办酒席,团长在杨树庄没有亲戚朋友,姜堰老家总有两桌人要请的。团长感激得直搓两只大手,讷讷地道:“东家,这么大的人情我一辈子也还不起呀!”杨德宝呵呵一笑:“谁要你还人情呀?这是我们杨家在还你人情。别瞎想了,从明儿起放你假,收拾好三间厢房,下月十六办喜事。”
解放了,土改了。杨德宝家被划为工商业兼地主成分。一百多亩田被分了,油坊也被没收了。团长被划为佃农成分,分得杨德宝家的五亩地,分得杨家的三间大瓦房。杨德宝一家,只剰下给团长的那三间厢房。团长死活不肯搬家,仍然住在那厢房内,三间大瓦房留给东家住。
后来,团长成了杨树庄解放后发展的第一批共产党员,并被任命为杨树庄粮食加工厂厂长,因为他有一手榨油技术,又会加工稻子。老东家杨徳宝被团长安排在加工厂当会计,理由是杨德宝有文化、会记账,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庄上找不到代替他的人。
杨德宝在解放前并不是为富不仁,反而是修桥铺路、积德行善,人缘不错。因此,解放后过了十多年安稳日子。虽说年纪大了,在加工厂记记账、打打算盘,又有团长关照,倒也自在。一九六九年,他厄运临头了。先是被造反派赶回家到猪场劳动,不到三个月又被造反派揪回加工厂强行扛笆斗(把稻子装满后扛上肩倒入机米机内,不停地来回跑,是最累人的活儿),每天晩上接受批斗,交待如何残酷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行。批斗会由团长主持,但团长从心坎里一点不恨杨德宝,所谓批斗会也就是三言两句走个过场。后来被造反派知道了,团长被造反派狠狠地斥训了一顿,第二天就被免去厂长职务,加入扛笆斗行列。团长对厂长这顶帽子无所谓,做厂长,他也是干的重活儿,不做厂长光干活不操心,对他来说反而轻松。
一天,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找团长谈心,要他组织召开一个像样的批斗大会,并要他在批斗大会上揭发和批判杨德宝如何拉拢他(指的是为他操办婚事)、变本加厉剥削他的罪恶史。团长埋头抽烟,就是不开口、不表态。“莫宝友,你是共产党员吗?”“我是。”“你的党性原则到哪儿去了?你的阶级立场有严重问题!你千万别被狗地主的小恩小惠所拉拢腐蚀!只要你把这次批斗大会开成功了,还是你当厂长。你是老党员了,我们是在挽救你,你别不识抬举!”团长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别看你现在当个副主任,人模狗样的。你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我一清二楚。当年你在东家油坊偷油被发现,东家才把你辞了,对外一句没有说,给你留下面子。你倒好,现在公报私仇。”那副主任见团长没有答应的意思,立马变了脸,嗓音提高了八度:“你他妈的是党员吗?”“当然是。”“那你为什么不说党员话?”“党员也是人!”“谁说党员不是人的?”“是人就要说人话!”副主任的脸涨成猪肝样,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他妈的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看在我俩在油坊一起做过,给你三分面子。你他妈的好孬不识,别怪我讲党性不讲人情。告诉你,明天的批斗大会你不上台揭发批判狗地主,开除你党籍,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家中,团长不吃不喝,一个劲儿抽烟。他真的犯愁了。愁什么呢?回生产队劳动不怕,他是苦出生,什么苦都能吃,何况有的是力气。他愁的是党籍。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土改工作队的指导员。那指导员平易近人,一肚子文化,讲的道理他句句听得懂,入耳入脑。他之所以积极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看重的是共产党为天下劳苦大众谋幸福这一宗旨。他真的愿意为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敢上刀山下火海。现在要开除他的党籍,如同剐他的心肝五脏。他能不愁吗?再想想东家杨德宝,他无论如何恨不起来。他认为,东家靠的是勤劳和智慧发的家,平素生活也十分俭朴,对待长工、伙计也并不刻薄。士改时分光他家的财产,他并没有反抗,更没有和共产党作对。他并不像电影中的恶霸地主坏事做绝、伤天害理。他从心坎里认为东家于他有恩。而且这个恩不是一般的恩,是父母对子女的大恩。他十岁时就失去父母,是堂叔把他养大的。在他心中,杨东家和堂叔是一样的人。怎能昧着良心去批斗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东家呢?是要党籍还是要良心?他的心被拷问,他的心在受煎熬。
就在这时,东家杨德宝推门进来了。杨德宝告诉他已经知道开批斗大会的事,让他放心地上台揭发批判,他决不记恨他。杨德宝还开导团长:“人随王法草随风,你不批斗我,会有其他人批斗我。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我反正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还年轻,还有一家老小。”说完这段话,东家轻松地喘了一口气,脸上表情怪怪地离开了。
看着出了院门的东家背影,团长心中直犯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跟着东家。东家出了院门朝杨树庄小学走去。团长知道,那所小学是东家出资建的,校名是德宝小学,解放后改名为杨树庄小学。东家进了小学门,围绕小学教室一间一间慢慢地看,时而用手抚摸教室的砖墙。东家为什么在这夜晚来看他出资建设的小学,团长实在不明白。东家在小学花园边上立住脚,抱着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原来,傍晚时东家已经在银杏树上系了根麻绳,并在麻绳的末端系了个活扣。东家此时是来上吊自杀的。东家的头刚伸进活扣里,团长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抱住东家,声泪俱下:“东家,你千万别想不开,我绝不上台批斗你!”
第二天,加工厂的批斗大会召开了,那个副主任主持会议。团长上台了。“同志们,我是共产党员,我听党的话,跟党走。我一定说真话,如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会场内鸦雀无声。接着,团长讲了他的历史:他是怎么从姜堰到杨树庄,又怎么到杨德宝家当长工,杨德宝是怎样为他操办婚事的。至于杨德宝为他操办婚事是不是为了拉拢腐蚀他,他一个字没说。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团长哪里是批斗杨德宝,完全是在为杨德宝歌功颂德啊。那位副主任被团长戏弄了,怒火中烧,命人把团长押到公社。批斗会草草收场。
第二天,团长被开除党籍,颈项里挂了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狗地主的孝子贤孙莫宝友”,被两个民兵用枪押着,一边敲锣一边喊着“狗地主的孝子贤孙莫宝友”在杨树庄游街。
第三天,杨德宝吊死在杨树庄小学的银杏树上。
【简评】这是一出人妖颠倒时代的悲剧。文中一句话很是冲击我的心弦:“党员也是人!”团长虽然脸有白麻子,长相难看,但他有美好的人性,明是非,懂感恩。那个副主任则借公行私,官报私仇,几无人性可言。他还声称“别怪我讲党性不讲人情”,将党性与人情对立起来,似乎他是百分百的布尔什维克。这也令我想到了当下一些官员的“名言”。曾有郑州某地用建经济适用房用地建别墅,规划局官员对前去采访的记者劈头一句就是:“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又有湖南省一镇长下令:“我们只讲党性不讲人性,拆!”于是顷刻几百村民露宿田野。党性与人情不共戴天?党与老百姓水火不容?其实,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代表着最为广大的人民。党性与人性的关系,绝对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两者有统一的一面,都是对人的美好价值属性、精神境界属性的追求。无论是作品中的副主任,还是现实中的“副主任”,他们说出令人咋舌的话来,恰恰表明他们是沉醉于自己“领导一切”的地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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