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七）

文/沉吟先生

同为一代枭雄的司马懿，子孙也是一个不如一个。

一个人惯于偷东西，就会特别防备别人来偷自己，而一个人惯于抢东西，也就会特别防备别人抢自己。例如西门庆擅于偷别人老婆，就特别防备自己老婆被人偷，潘金莲稍有异动，就遭致一顿鞭抽。

司马炎篡魏后，深感自己从曹魏手中谋夺天下，是曹家自己人少又不争气，深信“血浓于水”。又踏上西周、西汉的老路，大封同姓为王。如此一来，终于可以放心享乐了。一万多个老婆，每晚不知道睡哪个，翻牌子都翻不过来，于是就坐个羊车到处溜达，羊停在哪个老婆门口，就临幸哪个老婆。人驭兽，常也，兽驭人，高也。因此，不仅有“信马由缰”，也该有“信羊由缰”。

太熙元年（290年），司马炎次子司马衷即位，是为晋惠帝。这厮继楚怀王之后，在历史上终于又一次蠢出了新高度：“惠帝之愚，古今无匹”（王夫之）。

帝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晋书·惠帝纪》）

问得荒唐，答得滑稽。

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为什么不吃肉粥）？”（《晋书·惠帝纪》）

何不食肉糜，肉食者不知肉之贵，古今如一。

这位弱智但却生性仁厚的皇帝并没有好下场，光熙元年（307年）十一月的一个夜里，不明不白死于深宫，相传被东海王司马越毒杀。

惠帝愚，皇后贾南风却聪明而兼具野心，与司马氏诸王争权夺利，终于引发了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八王中挂掉七个。

“八王之乱”后，西晋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从西汉末年起，有部分匈奴人分散居于北方边远郡县，因与汉通婚，改用汉皇刘姓。曹操扫平北方后，分匈奴为五部。匈奴贵族左贤王刘豹掌匈奴左部（五部之一），并纳蔡文姬为妾。刘豹死后，其子刘渊接掌部属。八王之乱时，刘渊趁西晋诸王内乱，起兵于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割据并州，尊蜀汉刘禅为孝怀皇帝，建元元熙。上郡四部鲜卑陆逐延、氐族酋长单征、东莱人王弥以及石勒等人相继投刘渊，形成一支由匈奴、鲜卑、氐、羌等各族组成的反晋力量，频繁侵扰晋地。永嘉二年（308年），刘渊正式称帝，次年迁都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年号永凤，并从汾水中得传国玉玺，上书“有新保之”。刘渊大喜，于永嘉三年（309）起兵攻晋。永嘉四年，刘渊死，刘聪杀刘和后自立为帝，于次年遣石勒、王弥、刘曜等率军攻晋，在平城（今河南鹿邑西南）歼灭十万晋军，攻陷洛阳，俘怀帝，杀王公士民三万余人。史称“永嘉之乱”。

永嘉七年（313）二月，刘聪杀怀帝，太子司马邺在长安举哀服丧，并于四月即位，时年14岁，长安住户不满百，公私车四辆，百官无官服、无印绶。

比即位仪式更凄凉的，是西晋王朝即将迎来的厄运。

公元316年，汉攻陷长安，愍帝司马邺降汉帝刘聪，为光禄大夫，封怀安侯，至此，西晋历四帝51年而亡。北方各族乘势而下进据中原，先后建立了二十多个割据政权。其中成汉、前赵、后赵、前凉、北凉、西凉、后凉、南凉、前燕、后燕、南燕、北燕、夏、前秦、西秦、后秦十六国国祚较长，较具代表性，为“能建邦命氏成为战国者”，史称“五胡乱华”。

永嘉元年(307年)七月，镇守下邳的琅琊王司马睿移镇建邺（今江苏南京），王衍弟王澄为荆州都督，族弟王敦为扬州刺史，晋室逐步南渡江东。建兴五年（317）三月，愍帝司马邺被杀的消息传至建邺，司马睿在建邺即皇帝位，是为晋元帝，史称东晋。同时为避司马邺讳，建邺改称建康，即为后人所称之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古都。

现在有个段子比较流行，大意是说，有个大忽悠，给个穷小子找了个老婆是比尔盖茨的女儿，比尔盖茨不同意，这个大忽悠说这小子是世界银行的副总裁，比尔盖茨脑壳长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然后这个大忽悠又跑去跟世界银行总裁说我给你推荐一个副总裁吧，总裁不同意，这个大忽悠说他是比尔盖茨的女婿，世界银行总裁脑壳有包答应了。

我们当然知道这个是扯淡。

但晋室南渡后，王导就扯了这么一出淡，而且还扯成了。

西晋司马炎封同姓王，封得实在太多了，物多则滥，滥则贱。“然物以少者为贵，多者为贱”（葛洪《抱朴子》），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叫做“效用理论”。所以司马睿在西晋皇族中的地位也就那么回事。刚刚到江南的时候，根基不稳，江南士族也不尿他，王导和王敦就商量导演了一出戏。

按照当地风俗，三月初三是褉节，百姓官员都得去江边求福消灾。这天，王导和王敦让司马睿坐个花里胡哨的轿子，前有仪仗队鸣锣开道，后有王敦王导和北方名士骑马随从，摆了天大的谱，把以顾荣、贺循为代表的南方士族唬得一愣一愣。从此，南方士族归附，以此为基，再招北方南渡士族，如此循环往复，以王导王敦为第一桶金，滚雪球般滚出一个东晋的半壁江山。

所以，东晋时王家很吃香，这段时期史称“王与马共天下”。

在东晋的一百多年里，先后有祖逖、桓温、刘裕等人北伐，但始终未能以南统北，东晋偏安一隅过日子。

与此同时的北方，是五胡十六国。

前秦，氐族苻氏所建，因其所据为战国时秦国故地，故以此立国号。苻坚在位时，任用了一个猛人，就是曾与桓温扪虱谈天下的王猛，励精图治，整饬军政、提倡儒学、广兴学校、鼓励农耕、兴修水利，国力日强。公元370年开始，先后攻灭前燕、仇池氐族、前凉、代，统一北方并进军西域，其疆域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尽沙漠。统一北方后，苻坚将目光转向了江南肥膏之地，欲以疾风扫秋叶之势，席卷天下，混一六合，以济苍生。

但其时前秦内部存在着常人难以察觉的隐患。一是鲜卑慕容垂，一是羌族姚苌。王猛在世时，曾与苻坚言道：“慕容垂，燕之戚属，世雄东夏，宽仁惠下，恩结士庶，燕、赵之间咸有奉戴之意。观其才略，权智无方，兼其诸子明毅有干艺，人之杰也。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不如除之”，苻坚未纳其言。苻坚起意攻晋，朝廷上下均为反对之声，唯慕容垂力主攻晋：“弱并于强，小并于大，此理势自然，非难知也。以陛下神武应期，威加海外，虎旅百万，韩、白满朝，而蕞尔江南，独违王命，岂可复留之以遗子孙哉！《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广询朝众！晋武平吴，所仗者张、杜二三臣而已，若从朝众之言，岂有混壹之功乎！”苻坚闻后大悦，说：“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四》），遂决意攻晋。

其时东晋孝武帝司马矅亲政，任用陈郡谢氏，谢安起于东山，总揽朝政，谢玄镇守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任用大将刘牢之，训练出一支谢家军，驻扎于京口（今江苏镇江），京口亦称“北府”，故称“北府兵”。

公元378年四月，前秦征南大将军苻丕率步骑17万人，三路合围战略重镇襄阳。太元四年（379年）二月，襄阳城破，守将朱序被俘。随后秦将彭超围攻彭城，淮南之战爆发，谢玄率5万北府兵应敌，秦军兵败，受阻于淮南。

公元383年8月，苻坚亲率步兵60万、骑兵27万、羽林郎3万，共90万大军自长安南下，梓潼太守裴元略率水师7万从巴蜀顺流东下。近百万行军队伍前后千里，旗鼓相望，东西万里，水陆齐进，如压城乌云般直扑江南。

“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苻坚如是说。

东晋以谢石为征讨大都督、谢玄为前锋都督，率水陆八万迎敌。十月，两军会战于淝水（今安徽寿县瓦埠湖一带）。

十一月，谢玄派刘牢之率精兵5千奔袭洛涧，秦将梁成及其弟梁云战死，晋军首仗告捷，屯兵于八公山。

八公山，位于安徽省淮南市。昔淮南王刘安与八公登山埋金于此，白日升天。余药在器，鸡犬舔之，皆仙（谓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处后皆现人马之迹，犹在，故山以八公为名。八公者，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

淮南王刘安（公元前179-前122），汉高祖刘邦之孙，汉文帝弟淮南厉王长子，后以谋反罪名下狱自杀。于八公山广招天下文人术士数千人，编写《淮南子》，同时创作大量辞赋，但传世者仅《招隐士》一篇。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麔麚兮或腾或倚。状皃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自古隐士视为乐土的山泽林谷，在本篇中却阴森恐怖骇目惊心，山石崔嵬云雾弥漫，林木高耸猛兽成群，故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与淮南王招贤纳士以图大事的政治抱（野）负（心）浑然一体。“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二句，遂成怀人千古绝唱。

苻坚与其弟苻融登寿阳城，遥观晋军阵容严整，士气高昂，八公山之草木，影影绰绰，大骇：此亦劲敌也，何谓少乎？

此谓草木皆兵。

谢玄派人谓苻坚：你死守岸边，洒家如何作战？不如你稍微退却，待我渡河，兵对兵将对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岂不快哉？苻坚想我就稍退，待你渡河而击之，弄不死你。所以稍微后退。

玩过拔河游戏的人都知道，如果对方先发力，自己再发力，多半就完蛋了，这叫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苻坚后退一步的军令刚发，前军已退，后军却还未接到军令。如果兵少，这个完全没有问题，但秦军实在太庞大了，兵到一万，无边无沿，兵到五万，扯地连天。前军稍一后撤，东晋卧底朱序就高喊“秦兵败矣!秦兵败矣!”，扯地连天的秦兵退潮般败退下去，造成了史无前例踩踏事故，曾经最有希望统一全国的前秦就这样被玩残了。

史称“淝水之战”。

从此，陈留谢氏与老牌的世禄不替“琅邪王氏”并称，成为世家大族的代名词，古诗文中常有提及。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羊士谔《忆江南旧游二首》）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吴激《人月圆·宴北人张侍御家有感》）

前秦一完蛋，慕容垂和姚苌乘势而起。慕容垂复建燕国，建立后燕，后又灭了同为慕容氏所建的西燕。姚苌于淝水之战一年后建后秦，再一年后擒杀苻坚。

公元386年，拓跋珪趁前秦四分五裂之际重建代国，定都盛乐（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同年四月，改称魏王。398年六月，正式定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登国十年（公元395年）五月，慕容垂之子慕容宝率兵八万攻魏。拓跋珪渡黄河南下，与后燕军隔河对峙。后燕军队长途跋涉，未能速战速决，加之天气渐寒，又误信慕容垂去世的消息，于十一月撤兵。因有黄河天险，燕军无后顾之忧。岂料造化弄人，狂风突起，这阵狂风，吹散了后燕强国之梦，吹散了数万后燕军的魂魄，也吹熄了一代战神慕容垂的生命之火。

狂风骤至，黄河水一夜冰冻，拓跋珪率二万精骑急追。于参合陂（今内蒙古凉城东岱海，一说位于今山西阳高）追及慕容宝，大破燕军，并坑杀燕降卒五万余人。

次年三月，为雪参合陂之耻，年逾古稀的慕容垂亲率大军，再次出兵攻魏。行至参合陂，虽是春风徐徐，万物复苏，参合陂却尸骸堆积如山，阴风怒号，仿佛万千怨灵扑面而来。慕容垂下令祭奠亡魂，漫山遍野的将士齐声恸哭，千军一哭，万马同悲，悲声震撼山谷，鬼神动容。慕容垂愧怒交加，胸口热血无法抑止，呕血不止。四月，一代战神慕容垂陨落。公元407年，后燕历七君而亡。

从此，鲜卑慕容氏无时无刻不在筹谋兴复燕国。五百年后，慕容氏终于出了一位绝代奇才慕容龙城，自创“斗转星移”神功，纵横江湖。传至北宋，深感前耻，在姑苏城以参合为名建庄，以燕子为名立坞，是为姑苏慕容参合庄、燕子坞，其后人更以“复”为名，志在联络四方豪杰为己用，兴复大燕，“南慕容、北乔峰”之名响彻大江南北。可惜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复国图谋一场空，慕容博看破红尘，在少林寺孤独终老，慕容复成了神经病，慕容一族终成历史。

398年七月，拓跋珪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称帝。拓跋珪之后，继位者拓跋嗣、拓跋焘遣铁骑四面分兵出击，将洛阳、虎牢、滑台等军事重地与南方建康分割孤立，刘裕北伐所取河南诸地再被胡人攻占。439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公元471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反赵武灵王之道而行之，进行了一系列汉化改革，从此胡汉就像两个泥人：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时至今日，你的体内，是否也流淌着一部分胡人的血液？我们可能无从知晓。

但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来说，远不止个体生理血统上的融合这么简单，而是上帝之鞭与万里长城之间激起的历史浪花，是风一样飘忽的游牧文化与土一般厚重的农耕文明相互交融后的民族涅槃，综合体现在人种、文化、地域、生活、政治、社会等各个方面。本人曾去过大同云冈石窟，站在那一座座原本毫无生气，但经由人类智慧和汗水浇灌，千锤万凿后浑身上下流动着灵气的参天石块之下，闭眼倾听历史的声音，心神俱醉，实不知人间何世。

北魏同时期的长江以南，则是刘裕时代。

刘裕，字德舆，小名寄奴儿，彭城郡彭城县绥舆里人，西汉楚元王刘交之后 。出生贫苦，生逢乱世。其祖父刘靖曾任东安太守，父亲刘翘为小官郡功曹。

刘裕，非富裕之裕，其母早亡，自己差点成为弃婴，故取名刘裕，意为多余。因从小寄养于婶母家，故小名寄奴儿。在刘裕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刘翘就翘了。后刘裕从军，成了一名北府兵，积功升至参军。后平定孙恩、桓玄、卢循之乱，掌东晋大权。晋安帝虽然是个白痴，但苦于生命力旺盛，刘裕只好派人将他勒死，立其弟司马德文为帝，是为晋恭帝。元熙二年（420年）六月，刘裕命人拟好禅位诏，亲自请晋恭帝抄录，恭帝欣然操笔，书赤纸为“诏”。刘裕筑坛于南，受禅为帝，是为宋武帝，国号宋，改元永初，废晋恭帝为零陵王。

次年六月，刘裕毒杀零陵王司马德文，开杀“禅让”退位者的先例，至此，历十一帝104年的东晋亡，中国进入南北朝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