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爹就不叫爹,他又不是认贼作父嘛。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谢菊催了好几次,木头砍回来两年,干过性了,要请二台子坡赵木匠来做棺。虽说四转好多人五十七八就把棺做了,三先生一点也不着急,可禁不住谢菊催,点头说好。这般,谢菊给小松打电话,要他逢星期回来一趟,养儿防老嘛,做棺材得要子女请匠人,她不想少了这个规矩。

小松回来,帮赵木匠提木工箱子,赵木匠不时说着这怎么要得?伸手要接过来,小松不松手,像别人家子女那样的礼数。当天也就是动个斧子,炒菜喝酒。席上,小松给赵木匠封了喜钱,说不能在家帮手,请他尽心。赵木匠喝得脸红红的,一直说请镇长放心,三先生的事情哪有不尽心的。

当地的棺,多用红椿,好的就是松柏,最好的是油柏。油柏长得慢,难得拼够一副棺板,三先生祖坟上有好油柏。赵木匠边做棺边叹息,三先生两口儿命好,这么好的棺,活一辈子也想得过。油柏硬,相比杂木棺,费一半的工夫,还费斧子,刨子,凿子,干不了半天,就得磨。三先生不着急,谢菊也不着急,每天只管酒肉款待。

赵木匠忙着做棺,三先生和谢菊忙着翻晒酒曲饼,忙着收拾苞谷,叫来堂侄帮忙,放在班车上去小河口粉碎,回头好搅酒脚子。

棺材做成时,枝子小玉小米小松回来,请了几桌子客,庆祝有了瞌睡笼笼。

接着请来漆匠,漆了个锃亮。谢菊看着高兴,隔三差五,用抹布抹,像抹家具一般,叹息一句,实在爱人呀。后来,三先生想起这些,唉一声,都是命哪……

国庆放假,罗良文没有来,赵小英也没来。说好要来的嘛。谢菊给小松打电话,问赵小英的情况。小松说,到牧河口去了几回,头一回到村长屋里闲坐喝酒,让村长喊她屋的老大来陪,老大喜欢骂他妈,听着不懂事,对外人倒也通情达理,也晓得轻重,叫良财。他要搞个竹器厂,要整点扶持款,刚好上头也有政策,帮着办了,还高兴。三番几次要我请到屋,也不是端架子,总说忙,隔了一时还是去了。正好他外母娘来了,我就问他母亲大人咧,不容分说要他请过来一起吃饭,村长也在一旁鼓劲,这般他只好去了,他妈还好,也来了。他们要我坐上席,我没坐,一定要他妈跟他外母娘坐。那顿饭都吃得高兴,来财觉着我把他看起了,给他撑脸。席面,我喊赵小英姨,人家也是能人,多余话一句也不说。吃完饭,喝了一阵子茶水,村长借着酒意跟来财说这有儿有女的人哪,得撑门户,要给儿女做样儿,两口子会过日子是好事,再加上一个兄弟像兄弟……来财也懂事,说不怕柯镇长笑,有些地方我做的不好。村长说,你做好了,这五好家庭的牌子钉在你门头上,大名誉嘛。村长会说话啊。我们走时,还到厨房看了看,跟良财媳妇说了几句话,这都是跟咱屋老头儿学的。赵姨正在帮媳妇洗碗,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拉着我的手说,柯镇长,没事上我家坐呀。我说,你到镇上了,到屋喝水。这就算搭上关系了,我跟罗良文的班主任熟,也打了招呼,让给他经常紧镙丝……

谢菊把小松的话原原本本学着给三先生听,三先生在院子里收拾酒窖,他和马金水换着起土。长五尺宽三尺深三尺的土坑,这土坑年代久远,三先生记事时就有,是他父亲先把坑挖好,请人背了很多白善土回来,一点一点拍进坑边坑底。白善土黏,能存住酒汁。医书说白善土味苦,三先生弄了一块搅成水,小口小口地尝,不苦,也没有土腥味。每年的甜秫割回来,剁碎,跟酒脚子拌好,在这个坑里发酵,吊完酒之后,坑边的土回填。再要用时,起完土让太阳晒上半月,三先生跟马金水说,有点像给妇女暖宫。

马金水听师娘绘声绘色学小松的话,直说小松做群众工作有艺术性,这是围点打援嘛。三先生也说,小松如今像个人精了。

正说话,村文书让人捎来一封信。三先生接过来,瞅一眼信皮说,良文回信了。说着打开信看,笑眯眯的。谢菊说,念出来听嘛。三先生正要念,又让她一把夺了过去,还是让金水念,怕你短斤少两。

金水接过来念:

三先生,您好,您的毛笔字写得真好,有点像古时候的人,就是繁体字好多认不得。看您写的石门垭东坡寨,原来那么大。牧河关没有寨子,旧时候土匪来了,人朝船上跑,不像石门垭都跑在寨子上。要是您下次写信来,说点草药的事情。

原先答应大姨要来玩,老师布置了好多作业,来不成了。二回有时间再来。古人写信最后喜欢说,寒暑不常,请多珍重。我照抄一遍,心情跟这句话一样。

金水把信递给三先生,谢菊问,就这几句啊,良文字写得好不好?金水说,就这几句,字写得还工整咧。谢菊笑说,话少是少了点,也是好的,这算是接茬儿了嘛,二哥,我先前叫你写信,你还扭捏,这下好了吧?三先生点头。金水说,先生回头给来良写信,能不能叫我录一份?三先生点头说,回头把草稿给你,良文说认不得繁体字,我誊个简体的给他。谢菊又说,我总觉得不对榫嘛,那信上叫三先生?咋不叫爹?

三先生说,好事不在忙上。金水说,这样写得体,说明这娃有想法,从喊三先生到喊爹,这要一个过程。

一个多小时,金水一身大汗把酒窖里的浮土起干净了,用竹枝子盖了,怕鸡刨。谢菊去灶房弄饭,三先生端了温水来,要金水把汗抹了好喝茶。

喝茶时,金水问暖宫的方子。三先生沉吟半天说,现在机器手段高,能断的清楚,方寸之地,名堂挺多嘛。金水说,我媳妇表妹在县医院查了,没啥麻达,想用点中药调一下。三先生又沉吟了一会儿说,暖宫啊疏导啊,我倒是用功了,你师娘刚来那两年,吃了不少药,没见效嘛。要说药草,当归,益母草,枫香树上结的果子,中药叫路路通,还有丝瓜瓤,柴胡,红芍药,鸡血藤藤,都用得上。

马朵朵来了,先是问了三先生的好,才说舅舅来了。马金水赶紧去灶房把灶里的火退了,要师娘和三先生到他屋里吃饭。谢菊也没推辞,吃现成饭好嘛。

那些天,三先生请人砍柴,这是每年入冬之前要做的事情,青栎,檞树,都是硬柴,扛回来,锯短,又劈,最后整整齐齐码西厢房的房檐底下,下雪了,就不操心了,况且吊酒也要好柴。

霜降前十五天,谢菊烧牛头锅煮苞谷米,煮好一锅,添出来,散在蒲篮里晾着,三先生在院角,把酒曲饼放进石碓窝,扬起碓杵杵,把曲饼杵成碎未。等等苞谷米冷透了,和酒曲面儿拌了,装进大木缸发酵。一般来说,霜降之后,酒脚子已经发好。为啥要等霜降?是因为霜降之后的甜秫已经老足,割回来,挎了叶子,放进铡刀铡成一寸长,跟酒脚子拌,拌好倒进酒窖,上头盖上甜秫叶,再盖些浮土,一个月都不消管的。

窖酒也好,发酵也好,烧酒也好,大多安静,如同瓷坛承酒水,只是把那温热盛着,待冷,再煨热来喝。其实,每次吊酒无一不是大手笔。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吊酒离不开古人描述世界的五种东西:金木水火土。金为天地二锅;木为无底无盖甑子,接酒露的溜子,木柴,担酒糠的竹笆;水为天锅水地锅水;火从灶膛烧起;土为灶台,抹木甑子缝隙的泥糊。玩转五行,不要人多,一人就够了。

吊酒是个蒸溜的过程。地锅添满水,木头做的甑子套在地锅上。从酒窖里起酒糟还要用麦糠拌,为的是再松透,不松透容易堵水汽。竹做的笆子放在地锅上,酒糠散在竹笆上,等水汽圆了再散,不能太满,得给天锅留地方,放上一个木头挖出来的酒溜子,酒溜子是凹的细槽,顶头是个圆盘,有点像侧放着的圆盘机枪,圆盘正对着天锅底,再放上天锅,续上冷水。灶里大火蒸出水汽,聚在凉的天锅底成酒水,一点一点通过溜子流出来。李时珍说:用浓酒和糟入甑,令蒸气上,用器承取滴露。这说法过于简单,开始是滴,其实,不大一会儿,酒就欢快了。

酒来了,这是一件开心事。用酒盅接了,第一杯给天,第二杯给地,第三杯给火。第三杯常常从灶门里串出来火苗,轰地一响。也有人这一杯要给酒的祖师爷杜康,说一句,杜祖师你尝一盅好不好?

之后,自己要尝的,东邻西舍经过,一定要喊来喝一盅热酒。

天锅水常常要续冷水,酒味淡时,舀了天锅水,出酒糟。出酒糟除了累,最要紧的是酒气薰人,没点儿酒量,干不了这活儿。新出的酒糟堆背篓里,背时,背上暖和。

冬月初,三先生提前把酒吊了。酒好不说,还吊得多,破天荒吊了四百多斤,加上以前的陈酒,三先生说,千斤好酒啊。谢菊说,这做酒是个麻烦事儿,上了年纪,回头隔一年做一回。三先生嗯了一声。

只所以提前吊酒,是小米来电话说到年底生意太忙,顾不上给娃做饭,想让母亲上县帮忙,当然,她说冬天没啥事,让爹一路来。三先生顾不得,几只鸡一只猫都好说,关键他在给吴家续谱,人家过年要拜。草稿差不多成了,还有几处老坟没架罗盘,定不下来方位。

这般,谢菊一个人去了。走时交待说,要是赵小英猫儿咕咚来了,得跟我说一声呀。三先生说,你放心,你只管记着喝药,上去让小米给你买个药盒子,把药放进格子里,瞅一下就晓得喝了没喝。

过两天,三先生背着罗盘去了吴家坡,在户长家里住了两天,把收尾事情弄好回来,专心誊谱,一本总谱,四本分谱,欧体小楷,一笔写下去,他不允许自个儿缺字错字,那真叫沐手敬撰了。写累时,看良文的信,怎么也看不够,他写了三封信,收到了三封,良文写些流水账样的话,他看着高兴。

胡枝子回来玩了几天,也不是纯玩,背着几块新杀的猪肉,一壶刚吊的酒。说是过年好吃好喝。主要回来浆洗被子,洗了再缝起来。

晚上,父女俩坐在火炉边,三先生从衣袋掏几个栗子出来,咬破,丢红火灰里,片刻,一颗栗子从火灰里嘣出来,蹦出来之前,有声音,如同:破——接着,又蹦出来一颗,拾起来吹吹灰,递给枝子,就像小时候的样子。

枝子忽然说,她前几天到牧河口去了,去看了一下赵姨和良文,在那儿歇了一夜。父亲问,良文好不好?枝子笑着说,猛子一看,就像年轻时的爹。这话逗得父亲笑起来,要枝子给腌菜坛里挑点辣子泡葱出来,喝两盅。枝子说,不如把菜热一下子。父亲说不,这个有味。吃一口冰凉的葱白,喝一盅热酒,果然有味。

枝子说,赵姨还年轻。父亲说,也五十四了,比我小六岁。枝子说,良文叫我大姐。父亲说,他还懂点事。枝子又说,一晃良文就要上县念高中,再一晃又得念大学。父亲说,这些年,核桃柿子,卖些木料,给人续谱,药草,还有你们的孝敬,都搁在信用社,有五六万块咧。语气有些自得。枝子说,我给赵姨一千块钱,给良文买一套衣裳。父亲说,我一时糊涂,这钱花得额外了。枝子流眼泪说,这钱我愿意花,想着爹这一辈子真的像人家说的那个雷锋,光是做好事情,老天爷看着嘛,老天爷又不亏人。父亲说,我也想到牧河口去,赵小英叫你娘带话,叫我先不去,怕罗家人打我,我如今挨不起打了嘛。又惹得枝子笑起来。

枝子又说起小松,说小松半大小伙时,脾气横,心眼子又小,没想着如今大样,心也空,见了面大姐长大姐短,像是一家人。赵姨也说,小松家常。轻轻松松就把她屋老大心里的疙瘩给解开了。就是一样事情,他喊你喊爹喊得好好的,又改成喊爸,说是叫爸洋气些。父亲笑了说,小松的心思,我晓得,他有爹嘛。他改口叫爸时,我就想着这娃有气象,至少不会犯认贼作父的错。

夜深了,枝子开门给父亲提尿壶,喊一声下雪了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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