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奈尔19号的夏天
1
一只普通的小玻璃瓶子从手里被撞落下来，在地上以某种角度弹了一下，朱泉朝前一扑想要抓住，可瓶子却落了下去，清脆的一响，碎了。朱泉蹲了下去，如果在平时她会双腿并拢缓缓下蹲，可这她没有，虽说裙子不短，可也春光乍泄了。
鲁小班看见了，于是他朝前走了一步，站在她面前，想着替她遮掩一下。他说对不起，依经验，她会说没关系，然后挥手再见的。一只空瓶子碎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她没有说话，就那样蹲着，看着四散的玻璃，忽然，她的肩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哭啦。
这让鲁小班手足无措，他说，你别哭好吗，我赔。她没理他。他想，至于吗，这瓶子又不是文物。不过，他还是诚恳地说赔。许久，她抬起头，说了一句让他吃惊的话，你赔得起吗？又低下头。
鲁小班心里格登了一下，他想可能有麻烦了。最近报纸时常报道有人手持仿古物品让人撞，然后就开始敲诈……莫非，这事让他给碰着了？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人来人往，似乎没有凶神恶煞，这才稍稍安心。
他把手伸出她说，不管怎么样，咱们也不能占道经营啊。她没理他，他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跑？那是因为你没有穿裤子。他贫嘴，她扑散的头发，一下一下抖动起来，他以为幽默见效了，其实不是，她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拾那些碎玻璃，拾得很虔诚，他在心里说，真是活见鬼。
她用手帕将那玻璃包了起来，然后慢慢站起来说了一声，她泪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这让他惊奇了，他说，对不起，我赔。
她说，可是，你真的赔不起。
他说，为什么？一副敢于赔付的样子。
她说，瓶子里装的是两年前的月光。
说完，她穿过马路，走到街的另一面去了。然后就是车水马龙，隔着滚滚的车流，他看着她的背影，他想那会是怎样的往事？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个女孩有点矫情，不过，他又想，矫情很文艺很电影啊。那时，他没有想着还会再遇到她。
2
第二次见她是在776路车上，鲁小班心里就是一喜，那感觉像是吃了一颗糖精，立刻回忆第一次撞上她的日子，原来已经过去半个月。她站在下车门那里，抓着扶手，五月的城市火热得狗老是吐舌头，公汽更像是一个挪动的烤箱，人就像是各式各样的面包。她站在那里，分明有些不安，他看见她回了两次头，看身后的男人，不是看，目光如削苹果的小刀。
鲁小班就观察这个男人，他看见了异常，那个男人不止一次将一只胳膊搭在她的手臂上，并且身体不是摇摆，接触她的身体。这让他有些生气，他从前面朝下车门儿挪，他将手机的拍摄功能，凭感觉对准那个男人。她第三次转身，瞪那个男人。那男人说，瞪什么瞪，是手机。这是一句有些隐晦的话，不过乘客都呵呵地笑了，好像情商都不低的样子。
她的脸飞快地红了，很委屈。而那个男人并没有因此收手，还触碰她。这时鲁小班动手了，他抓住那男人的手举了起来，他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他跟着回答了，咸猪手。显然，那男人被激怒了，吼叫你谁啊？看样子也不是省油灯的，两人立刻短兵相接。
司机立刻报警，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两个警察，让鲁小班和那男人下了车。
鲁小班回头看了一下，她悄无声息地跟了下来。然后去了派出所，事情很清楚，人证物证都在，三个人在问讯笔录上按了手印，那男人被留下。他们离开。
从派出所出来，他冲她笑了一下，姑娘芳名哪？她说，我叫朱泉，你呢？他又笑说，如果你问公子尊姓大名，我就会说，小可姓鲁，名小班。
朱泉忍不住笑了，那我叫你小木匠好了。
朝前走，正好有个麦当劳，他买了一个小甜桶，递给她。她说，为什么不坐在里面吃呢？他说，怕不从啊。她看他一眼，自个先走进去。
坐在芳香里，她一点一点吃小甜桶，他要一杯可乐，额头上的汗隐退了，面目看起来都清爽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那回你哭得那样伤心，我一直都挺内疚的。她说，碎了就碎了。他说，那怎么还那么伤心啊？他望着她，像小学生望老师。
她沉吟了片刻说，孔子爷爷有一回周游列国，看见一个农妇一边割草一边哭，他的学生就去了问她为什么哭，她说丈夫给她编的草簪丢了找不到了。学生说，又不是金簪银簪至于吗？孔子爷爷说，对于重情的来说，草簪比金簪贵……如果我们连草簪都无法拥有，怎能不哭呢？
他说，小木匠受教了。我后来才发现你那个瓶子是装花露水的。
她笑了，开始是，后来装的是月光。
他说，我想要回头送你一瓶香水，夏奈尔19号，格拉斯橙花和伊朗的白松香是它的前味，中味呢是格拉斯的五月玫瑰和佛罗伦萨的鹫尾水仙，后味是美国弗吉尼亚西洋杉和南斯拉夫的橡树苔。我想，这个绿色冷香正如你的好年纪。
她楞在那里，因为拉宾也说过要送她一瓶夏奈尔19号。
又说了一会话，准备离开了。他说把电话给她，她准备记，手机却响了起来，他说存一下就行了，原来他用了蓝牙功能。
3
那个月光瓶子朱泉留了两年，那时她和拉宾坐在破烂的楼顶，也是在夏天，如果不是纷飞的蚊子，挺温馨的，他们说是晒月亮。花露水也挡不住蚊子，可他们都没有说离开，就那样坐到午夜。午夜的月光是安静的，蚊虫也闹腾够了。拉宾将花露水的瓶盖打开，他说，我们把月光装起来吧？
她笑了，这真是一个浪漫的主意。他们看着那细嘴的瓶口，想像着月光一点一点装满。她说，这是值得记住的一个夜晚，我们有了一瓶月光，他说，除了月光，还有话语，都要装起来……
他看着她的温润的唇，让月光映着，像是水蜜桃。他吻她。她回吻。一不小心，碰翻了瓶子。她说，我的香水倒啦。他不做声，堵着她的嘴。她说，月光倒啦，他不做声，含着她的唇。
后来他扶起了瓶子，他说回来时要带一瓶夏奈尔19号给她。她说，为什么不是5号呢，梦露说她穿着夏奈尔5号入睡呢。
他说他喜欢夏奈尔19号的传说，他说，你是公主……
说是在很久之前，有一个失明的公主，公主长大了，很多王子来求爱，穿着华服，带着钻石珠宝，可公主什么也看不见，她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时第十九位求爱者，是个小丑，小丑拿着一个瓶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瓶子，将它贴近公主的脸颊，公主立刻因为感觉到一股喜悦的悸动而端坐起来，这神奇的魔力使她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 ，公主站起来，慎重而庄严地宣称她想要和这第19位追求者结婚，因为他是唯一知道如何和她的灵魂交谈的人……
他说，我希望我就是那个小丑，爱你的身体，和灵魂
几后之后，拉宾去了夏奈尔19号的故乡法国，留学三年。他带走了她的身体，和想念。开始的时候，因为时差，她等他，他等她，只为了在网上说几句傻话，说没有你我不能活，抄袭查尔斯王子的名言，我想呆在你的裤子里，说爱不是做爱，而是想和他一起睡觉……
那些狂热持续了几个月，然后慢慢地弱下去，就像从夏天到秋天不是一夜之间的事，他们坚持写电子信，他告诉她在法国的日常生活，而她在信里常常写起相爱的种种细节，说起那个月光瓶子，说瓶盖一直都没有打开过的，不知为什么花露水却一点一点挥发了，她说，是不是因为你爱我不够多？他在回信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想念，有些无力，有些苍白。
那天因为换了住处，突然想起来瓶子没带，立刻找了回来，却不想，碎在路上。
4
鲁小班打电话给朱泉，说是做梦见她了。她微笑，说是不是在梦里给她做了一把梳子。他笑说不是，不过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是，就是。他卖了关子，她也不问，结果他还是说了，我向菩萨借了净瓶给你。她笑出了声，她想他是个有趣的人。
他又说，你知道为什么人焦虑时会抱着脑袋吗？她不知道。他说，那是因为小时候母亲总是那样安慰他。他又说，你能让把抱着脑袋的手放下来吗？她说，怎么啦？
他说，朋友送了两张西餐厅消费券，眼着就要过期了。
她又笑了说，小木匠，你想请我吃饭绕这么大个弯子累不累啊？他认真地说，怕你不从啊。
他们坐在西餐厅里，那里类银的刀子叉子在他手里很别扭，可在她手里却是自如的，他问她是不是经常吃这个，她摇摇头，说是在家里练的。
他不信，她真的在家里练了的，因为拉宾说西餐也有西餐的妙处，她立刻去查了吃西餐的礼仪，刀叉的用法，她就想着他回来了让他惊喜。
吃完饭，他拿出一个小瓶子。Chanel19。他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他说，是我赔你的，不是，求爱。她笑了，可还是没有接。
他的手还那样伸着，很坚决。后来，她接了过来。
那一瓶很漂亮的水，香水的拉丁语原意是燃烧的有香味的树，他说爱的卢巴语原意是口渴。他给她杯里续水，他说，你渴吗？
5
有同学要去法国旅游，朱泉请他到巴黎后去看看拉宾，没什么给拉宾带的，就把脖子上的一块玉取下来给他捎去。接着，拉宾给她写信说，见着同学了，那块玉还是她养的好。他的信看不出毛病，可没有让她安心。
十几天之后，那同学回来，说起拉宾时言词闪烁，这让朱泉很难过。她不停地给他的电子信箱发信，就是三个字为什么，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不想，拉宾回答了。拉宾说，那么多想念，不如一个拥抱温热。也许我们都要试着喜欢身边的人，我喜欢上安娜……
多么入情入理的话，她的头深深埋在掌心，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如此深刻地等待过一个人，可是那由远及近嗒嗒的马蹄却是美丽的错，她的心就像那只瓶子落在地上，碎了，大小不一，有的锋利。
那阵子她像一束花，被扔在垃圾旁边。
那阵子鲁小班时常陪着她发呆，有时说几句笑话，比如要不用买一块一百斤的豆腐，她问干什么，说一头撞在上面。她恶狠狠地说，无聊。转念一想，人家可是义务陪伴，没必要要发火的，又朝他笑一下。
有天鲁小班说，以前，童话故事是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的，现在童话故事是以如果我们还没有恋爱开头的，我就想着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开头呢。
她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直到他低下头。
有天晚上鲁小班送她回家，到了楼下，他说，要不你请我喝杯茶吧？她看他一眼说，如果不上楼，你会渴死吗？
他想了想说，就是口渴了。
她转过身上楼，回到家站在窗前，鲁小班仰着头，其实他并不知道哪扇窗是她的。
这样的姿势跟几年前拉宾是那么的相似，傻不拉叽的，却是令人心动的。拉宾就那样站着，直到她下楼，扑在他怀里。而现在，她不会再下楼了，就让鲁小班站着吧。
6
好像一转眼，有些不耐烦的树叶开始落了，有风起，手臂上的凉意明显了。
那时朱泉允鲁小班约会她，逛逛公园，看电影，或者坐在码头上看江水和船。没有说爱，可心里泛起的却是欢喜。接着，她允他牵手，允他拥抱，她想如果他吻她，她也不会咬紧牙关。
有天晚上，她的门被敲响，打了门，却是拉宾。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依然生动，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她就那样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
他说他回来了，依然爱她。她的眼泪下来了。
他递给她一个小瓶子，她没接。他一直递，她终于伸手接了。可是没接住，瓶子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响，香气袭了上来，她明白了，是夏奈尔19号。
她返身把鲁小班给她的那瓶香水拿了过来。
她说，我有了自己的小丑。（图片来自网络，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