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寺正午
明月寺距离明月最远的时候就是正午时分了,不过正午时分你也依旧会感觉明月寺好像还在明月的笼罩中,而不是阳光照耀下,尤其不是麦收时节的剧烈的阳光照耀下。
正午的时候,两个大约是归化不久的尼姑从上院的课堂里下来,因为不穿高跟鞋而显得非常平实也一律矮化了的脚步之间,是回归了孩子似的轻盈,是灰色的丝质长袍抖起来的微微的风凉。所以说是归化时间不长,就是从她们依旧欢快,甚至跃跃欲试地要蹦跶起来的脚步上看出来了;特别是走在前面的那一位。
走在前面的那一位尼姑没有像后面那个
尼姑一样戴着大斗笠,而是光着头。阳光映照在她光亮的头上,大约是有点无遮无拦下的炙烤吧,她的直接反应却不是遮挡,而是抬头仰望,在仰望的同时还抬起来手来,冲着高天上的阳光所从来处挥手打了个招呼;与此同时,脚下的愉悦似乎也就更胜了一筹。她显然意犹未尽,在短短几步下坡路上,情不自禁地又做了一次这个动作,然后便像是直接获得了太阳的回应一般,欢快地踏入了下边一个住寝的院子里。她踩入门楼清晰的影子里,跨到院子里正在火红地盛开着的石榴树前;不仅心甘情愿而且快乐兴奋地将自己生命里的时间、将自己的心,放置到了这山腰上的红墙黄瓦的院落中了。
她在这里的生活使她正收获着此生没有过的怡然。
其实未必吃斋念佛,只需要住在这个环境里,或者就只是到这个环境里稍微待上几个小时,也便会喜欢上这里的。这里俯瞰着山脚下的神星山谷宽广的世界,自己却恰到好处的置身世外,靠山高大而且圈椅一样半圆形的环绕着,阻断了噪音和尘嚣。尤其是庙前的观景长廊,这是整个庙宇在规范的庙宇建筑之外根据自己特殊的地形地貌设计建造的一个亮点。它为香客游客,为所有可能抵达这里的人们提供了一个上看庙宇下看世界的很舒服的位置。
长廊外有旧碾盘铺路,长廊里放着根雕的花架,还有水磨石的茶海;当然最好的还是围绕着长廊四周的正好在容人坐下的高度上的一圈红漆木板长凳。这长凳的任何一个位置上都可以落座,不过最好的位置还是靠着柱子的地方,那里不仅可以坐,还可以靠,已经有了椅子的某种功能性。坐在长凳上,靠在柱子上,鼻子里能嗅到庙宇里的高香气息,高香气息里还有山下棋格似的麦田中飘上来的成熟的麦子的味道。
这道长廊在整个庙宇之外,既属于整个半山腰位置的全部庙宇建筑的一部分,又与庙宇主体拉开了一定距离。人们可以在这里歇息,不必一定要遵从庙宇里的规矩,比如可以吃东西,甚或可以抽烟,甚至还可以躺下。现在,几个在烈日下干了一上午活计的工人就已经躺在长廊的条形凳上酣然入梦。
山风从下面源源不断地吹来,比空调更柔和更舒适,比任何建筑内部也都更宜人。风吹动了长廊上的风铃,风铃下面细绳上系着佛经的卡片被风吹动就会带动上面摇铃的线,像是有人在拽着线敲钟。风铃的响声清脆而短暂,但是因为风不断地吹,风铃也就不断地响;不管怎么响,也都与风声与树枝树叶摇动的声音与布谷鸟咕咕咕咕的叫声还有远远地什么地方的佛乐融合成一片天籁,一片怎么听都不厌烦的天籁,甚至包括那愣愣地站到枝头上嘎嘎地猛叫了一阵的喜鹊的呱噪,也都不妨碍人说话,不妨碍人睡觉,还让人在说话的时候,在睡觉的时候一再因为再次注意到了它的存在而幸福。
大约在这样的位置上,不念佛也会有佛心,将自然已经模糊了的万物有法的面貌重新呈现给凡尘中的人们,便是最好的教化。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整。”这突然而至的机械的报时声来自睡得正香的工人,他腰间的手机具有这种整点报时的功能。在这一次报时之后没有多久,就又响起了下一个整点的报时声音:“现实是下午一点整。”
时间在这样的地方变得飞快,因为愉悦而飞快。在下面的山谷里,在山谷之外广袤的平原上,在金黄的麦子正在被收割而搅起一阵阵尘烟的干热之上,居然还有这样使时间变得如此光滑的好地方。
在这个季节,能驱车而至明月寺这样的地方,在长廊上静坐一个中午,便已经是山前平原上的生活中最好的一种了。
附言:
明月寺里的荷花缸应该不是最大最好的,但是却和长廊上的风铃声一样,是在这个环境里让人格外注意到了它们的存在的物象。荷花缸中的荷花被收束在一个人化的小环境中,被作为艺术品呈现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而不是再在自然的荷塘里的时候,会因为与人时时相伴,会因为成为人们的视觉中心,会因为被凝视而显现出某种异化了似的美妙来。
一个缸中,既有小荷才露尖尖角,也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甚至还同时已经有莲蓬竖立,直接将生命的各个阶段一一展示出来,让庙堂之中关于佛经与人心的学问和道理在这样的物象上有了某种映照与归一的踪迹。
这是在正午之前,在厨房的斋饭已经开始酝酿的静寂的香气里,收获的一点点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