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一次吃涮羊肉

虽然距离只有150公里,逢年过节或者出差经过的时候,也都回来;但是,只是到了这些年,到了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自己才明确意识到,真正和老人一起生活的状态其实已经是久违了的。

于是就经常回来,周末回来,不为了过节,而是为了回来生活,一起生活上两天。这样回来多了,逐渐体会到自己成年以后好像再也没有这样和老人贴近过了。

和父亲一起生活,他会讲很多过去的事情。我小的时候的事情,他小的时候的事情,以及他这一生中所经过的记忆犹新的事情。

这一次,他说到了他第一次吃刷羊肉。

那是在1974年,隆冬时节的北京。他那时候因为单位买锅炉和暖气的事情而频繁地前往北京,有时候一个月去两三次,一年里去了几十次。每次去北京都会大包小包地给单位的人捎东西,从袜子到衬衣,从鞋到糖块,什么东西都是北京有保定没有,都有的话也是北京的比保定的质量好得多。父亲说我当时穿的一件蓝色的小制服褂子和妹妹的一个裙子,就都是从北京买回来的。

这些东西和衣服我如今都已经淡忘了,但是对于他经常出差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他回来以后会讲出门的见闻,看见了什么,吃了什么,那些都成了我和妹妹艳羡的对象和自豪的资本。

繁重的代买任务往往是要持续到出差回来的那一天的,很少有空儿再去转转什么地方。对于一向喜欢到处转转看看景儿的父亲来说,实现自己的爱好往往都是利用中午的时间,利用等着去办事的单位上班的时间。正是利用这样的时间边角料,他转了八大处,转了卧佛寺,那时候这些地方都不要钱,都不是卖票的景点。

很偶然的,某一个中午,从这样的一处景点出来,他走到了一个饭馆,那个饭馆是专门刷羊肉的。因为从来没有吃过,所以一边排队一边就观摩别人是怎么吃的。那时候所有的饭馆都是公家的,没有私人饭馆;而去饭馆吃饭都是要排队的,排队买票,然后把票交到出饭口,再去自己找座位。这个找座位很不容易,甚至要站在正吃饭的人身后,用脚踩在他正坐着的凳子撑上;与此同时等着出饭口喊,多少多少号的饭!

父亲在排队交钱时间所表现的观摩状,和另外一个人的观摩状不期而遇;两个人目光相对,打了招呼,互相一问,都是第一次吃,便决定一起吃。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犹豫,因为一个人一个火锅的话,实在太浪费了。

于是,两个人在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饭被叫了号以后,就都热情地、像是老熟人一样地招呼着,点了标准的羊肉和蔬菜、烧饼和面条,甚至还要了二两白酒。他们终于在和别的桌上一样热气腾腾的气氛里,开始了涮着火锅推杯换盏;结果都不会喝酒的两个人,最后也没有喝完这二两酒。

他们吃得很热烈,很兴致勃勃;自然,在他们这么热烈和兴致勃勃的时候,他们身后的凳子腿也都各自踩着一只别人占座的脚。

最后结账是一人一半,各花了七八毛钱。那一位是北京东方红炼油厂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依旧记得非常清楚。

听父亲讲这件事,我感到很是吃惊。两个陌生人,仅仅是因为都没有吃过,便决定一起尝鲜;要吃别的东西还好吧,刷羊肉可是一个锅啊!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也还是一个普遍淳朴的时代。贵为北京这样的首善之地,也不乏性情中人。我先是觉得,这种充分自然而又自由的组合方式,只有在人类的淳朴时代与人类终于回归了淳朴的遥远未来,才有可能发生。当然再发生的时候也肯定不会是一起吃火锅,不过不吃火锅也就没有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合作吃饭的理由了。于是,便将这次吃饭定位为人类生活里永远不可能再重演的绝唱了。

我顺便努力回忆了一下,我自己第一次吃刷羊肉是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是别人请客。以后虽然机会多有,但是对于这种就餐方式和就餐内容都有点兴味索然,很少光顾了。

饥饿时代,人们就普遍对食物充满了兴趣,这是比较好理解的;而当一个时代普遍都温饱有余了以后,个体的人对于食物的兴致竟然也会跟着下降,好像连空气里都已经充满了饱食以后的餍足。这种餍足不仅败坏了我们的胃口,也连带着漠然了我们的情致。

如今的人们,已经很难有任何就餐的记忆,是可以与陌生人搭伙吃涮羊肉这样的事情相比的了。至少,他不会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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