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台之叹
冀东南广袤的平原上,春风强劲而持续地吹拂,一望无际的麦子又一次将黄色的沙质大地神奇地染成了新绿。在这样的麦子的新绿中,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那比麦子的绿稍浅一些的,不是麦子而是大蒜。连续几年的“蒜你狠”使今年大蒜的种植面积格外大,宽粗挺硬的蒜苗在微寒的春风无尽密集排列下去,绵亘无垠。
这是本地最直接最有效的经济作物,是人们在土地上讨生活的最新一轮努力。这样的努力亘古以来一直没有懈怠,然而并非总有成功甚至经常只是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生计。中国农民匍匐在土地上的勤劳与俭省所造就的一代代的生活场景,在这崭新的春风浩荡地继续绵延着。
这一片包括黄河故道在内的众多河流冲击泛滥的平原上,建在高高的台地上的邓台村,对这周围大地上的一切都非常罕见地拥有俯瞰的视角,从村庄各个方向望出去,都能望出去很远很远。
这像是舞台一样的台地,就是邓丽君的祖居之地。她虽然没有来过邓台,但是邓台却因为她而名声远扬。在大名及周围各个县域都搞得有声有色的新农村的小镇建设,在这里借着这样的名人效应而显得比别的产业特色、民族特色或者是历史特色小镇更有底气。不必做广告,慕名而来者已经络绎不绝。
不过在这个宁和安谧的春天的早晨,除了偶尔出行的村民之外,不大的邓台村还少有外人。广场与祖居都是敞开式的,墙上的图片与屋子里的实物尽可自由观看,不论是瞻仰端详还是伫立沉思,这静稳的春日明媚的朝阳里的一切都让人好像能听到历史深处的沉响。
邓丽君的父亲邓枢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出门闯荡,远赴台湾,一辈子再也没有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如果不是他著名的女儿让人们投来关注的目光,他也将和无数当年远走他乡被海峡隔断的陆民一样默默地将只有自己知道的苦无声地吞咽掉。
实际上,即便是人们已经如此关注邓丽君的家世,关于邓枢的种种也被挖掘出来不少,但是邓枢自己对于这种分隔终生的苦难的表达,还是没有只言片语可寻。他还完全是个少年的时候的决绝的离开故乡,离开照顾着他长大的两个姑姑,一个人走向那陌生的世界的时候,弱小的肩膀下恐惧的心与勇敢的意志之间的较量之下,其所承受的人生悲苦,何其所言亦只堪承受,所以默默前行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不期然的是他的女儿竟有如此歌喉可以婉转闻听于全世界,其艺术风范让一代代华人念念不忘。邓丽君所唱的人间情态,不论内容,其情感浓郁悠长,其情绪渊深饱满之状,都可以客观上看做是其父的人间情怀的一种转折表达了。其实邓丽君的歌喉何止是邓枢的人生表达,同时也更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都默默行着自己的路的所有人的表达。
艺术家至少作为客观上代言者的共情作用,在邓丽君的身上显示得尤其明确。爱情的百转柔肠与亲情、乡情、友情的依依不尽,都在她几乎时时可以听到的歌声里宣泄不已矣。
有意思的是,这次来邓丽君小镇,刚刚从国道上拐上乡间小路,收音机里就神奇地响起了邓丽君的歌声,以至于以为是外面的什么地方给邓台村造势的大喇叭的训话播放。其实只要你打开收音机,换上几个台,就大约是能听到一首邓丽君的歌曲,这一点都不偶然。这可是在她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以后,是在一波波音乐潮流将既往的诸多歌手和作品尽数淹没的信息时代。
邓枢
在邓台被粉刷一新的街道上,可以看到与邓丽君相貌相近的姑娘站在门口说话。她们站在新时代被形式化了的街区之间的样貌,已经比那些墙壁上的照片里的长辈们少了很多哀怨的无奈,多了几分春日的光明。
表达过的人生固然是更圆满的人生,不过假如生活一直都能沐浴着这样春日一样的光明,即便没有更多的艺术化的表达,也未必就有多少遗憾吧。在今天的邓台,在这个早早的上午,在我一个外人的眼里,这几乎就是现实。
离开邓台的时候没有走田野里的土路,而是沿着大堤上的小公路斜着直奔大名县城。堤的高度是与邓台村相平齐的,始终都可以瞭望两侧深绿色的麦田和浅绿色的大蒜。在油菜花的金黄的点缀下,这两种绿色都非常养眼。这时候,正有一个戴着着蓝白条纹手巾的老妇躬着腰劳作。她劳作着的样子很平常,却是邓台,是这一片平原,是我们的土地上的一代代人永恒的象征。邓丽君如果还活着,如果能回到邓台,也许会为她唱一首专门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