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妈妈 | 孙小宁
电视连续剧《装台》剧照
如今的世界次元众多,不用看诺兰电影、妖怪漫画,仅将朋友圈分个组,跳跃着看,就已是平行意味十足。而在我这里,还有一个次元世界靠着一根电话线相连。“嘀铃铃……”,只要桌上的固定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我要跨到老妈那个次元里去了。连一旁的某君都会意地说:你妈来的。今儿肯定那边下雨了。
是的,不用猜,如今只打家中座机号码找我的,就只有老妈了。而且一定是一个天公不作美,无法出门的日子。老妈形容起雨来,首先是外景别:雨大得很,天都要漏了。接着转到室内景别:保姆人家出去串门了,我一人在家心慌,捉住个机子不知拨给谁,最后想来想去,只能打给你了。如此一番氛围营造后,就达成一句:“再还有谁能说说话?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么。”末一句带着笑,典型的老妈式的亲昵。也是一种凡尔赛体。因为她知道我肯定要纠正:我哥给你时常买菜上门,你还有孙子外孙,姐妹几家子人在,你怎么可能是冷冷清清的孤家寡人呢?
但是我也知道,她道的是自己真实内在的老年心情。这种心情要说给人听,也是分对象,论场合的。姐姐走后,就只有和我了。且只在这样的下雨天。若是我某天电话直接拨过去,正碰上那边是个好天——太阳出得红红的(也用老妈的话讲),她必然已经是出外散步,然后歇脚在某家大院里老太太们的群聚处。那是她的朋友圈、新闻联播分享处,头疼脑热妙方开方处,以及保姆民间职介处,总之,一个只要坐下来就会家长里短大情小事往耳朵里灌的地方,如果在这儿接上我的电话,她的语气便显得格外公众、字斟句酌。最近身体怎样?“好着呢!好着呢!不用为我分心。”仿佛此时正有央视记者把街头采访的话筒递到她跟前。这让我不由得想到,妈每回说到自己年轻时,“大小也是个干部呢”的语气表情。
每个人生命中的不同阶段,都有不同的身份在身,老了才变得简单而纯粹。但我妈年轻时就因为一个当时很看重的原因丢了工作,彻底地回归家庭,所以老了身份更单一,连活动范围都不带变的。但单一并不意味着单调,相反,我常在日本文学《枕草子》《徒然草》里所读到的生活的细枝末节,在我妈眼里,都很有事物本身的质感呢:
雪下得不大,就是一目(平声)愣(轻声)一目愣地……
没见到雨星,地皮是湿的……
——这是在讲天气。
茄子一行,豇豆一行。
——这是在给我讲亲戚间随礼时的哈数(规矩)哩。
但她要是形容起自己的状况来,我的心就悬起来了。“唉,都这岁数呢。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混天天呢。”“头木,眼花。腿也跄。迈不前去。人老了呀,就可怜下了。”
姐姐在世时,尤其是自己也病着,非常受不了老妈的这些说道。说只要她这么一念叨,自己头上就嗡嗡得缠线圈,越缠越紧。我可能是因为在姐姐身后才和老妈有这么密切的电话往来,她自己也多少比以前坚强开脱,所以,听话听音,我总是先分辨她说话的语气、声音。若是声音如常,没有软弱下去,我便知,当娘的跟女儿唠叨这些,一方面是身体自况,另一方面,也像老小孩在撒娇呢。我有时便接话:那要是腿不行的话,就给你买个拐杖拄着?我一当真,妈反而往后退:不要,不要。人家前楼85岁的老太太,早晨还走着出门给自己买了些桃。我拄拐走路,人笑话呢。
一点儿微细都逃不过眼,如此一来二去地闲聊,我也像多长了一双眼,看得见千里之外的事情。和我们这些识文断字的人关注点不一样,老妈关注的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她很少做是非判断,而是极尽描述之能事:
第X门那老太太,人有几个女儿,这女儿给买个金箍子,那女儿给买个金戒指。浑身上下都是金,就跟坐在金子里一样。
姐姐在时,老妈的这些说辞,总会在她心里过一道,并且有些压力。但以我这隔着一根电话线的观察,妈妈这样说的时候,也是有口无心,并没有要我们原样照着置办之意,金子的光芒折射到她心里,重点是人家有那几个女儿。再回到自己身上,是这么一句:我就想,我真是把福拿脚踢了。
她叹的是姐的离世,以及我的不在身边。但以我现在的阅历,伺候老人这件事,近处的人付出多但也容易起摩擦。老人虽不一定个个都是苏大强,但也都有自己的性子。所以我心里早都觉得,在近旁时不时过去照看的哥哥,其实也不省心。但是男人重做事,少言语,老妈的某些心情交流,便没有出口。到我这里说一说,用她的话讲,心里就松泛下了。不到她这个岁数,谁解其中味?
而即使是女儿和妈,这种自然的聊天关系,也是在晚近几年形成的。我出门在外多年,早先,家中需要与我交流的事,一律通过我爸。爸是读书人,从来都是有要紧事才通电话,大部分是写信。开头非常书面正式:小宁女儿。后来我成了家,就一定会把家中人名姓加上,以示平等看待。
慢慢地,接力棒转到姐姐。待姐姐也走了,妈妈才直接对接的我。仿佛一个家庭的圆桌,走一个人,便留出一个空档,原来隔开座的人,就挨得紧了些。
老妈也有她做老人的骄矜,开始总等我打过去。实在等不到了打过来,便会埋怨几句。到后来我外甥给她的电话费做了个包月付。我便对她说,你看,你打给我不花钱,为什么要我打给你呢?也不替女儿省省钱。这一说,老妈就既往不咎了。慢慢电话来,语气就很欢快。
春夏秋冬,我们总是从天气开始,但一开始听着也很魔幻:下这么大雨,你去哪里了?我说,你那边下不等于这边啊。但她不管继续说,都下了三天三夜了。你那边冷吗?风月同天,在老妈这里才是绝对定理。所以,我就不较真掰扯这事了。赶上天热,我还会随口一句:那把你们那边的雨给这边匀一匀多好。神奇的又是,果真,一两天工夫,这边也开始下雨。仿佛雨真就是听了召唤,千里赶路,下到了这边来。
而天气只是个前奏,后面会多多少少有些“正事”。但也无非亲戚中的婚丧嫁娶,礼尚往来。哪家娃考上了学、哪个又出外打工去了。
应该说,年轻一代的名字对我来说,越来越陌生,但这都不妨碍我津津有味地听,并且在想象中贴近一种正在进行中的生活。这种生活,因了妈妈特有的语言包裹,总能勾起某种故乡才有的温情。这可能就是生活与语言的水乳交融。这种语言与它所对应的生活的匹配度,我在最近热追的一部《装台》里尤其有体会。这是一部由陕西作家陈彦创作、同时集一批陕籍演员参演的剧,里面说的虽是陕普(即陕西普通话),但直接用了许多方言词汇。这种台词若换成非陕籍演员来道出,绝出不来那种烟火神韵,让你直接就扎进了那种生活里。
当然,《装台》中的生活场景,还是西安城里的城中村,我妈的次元,比这个时空进程还古老一些。尤其当她描述姐妹仨互相走动的情形时。大姨今年九十多了,老妈下面还有个三姨。她们都住在乡下。上年岁的姐妹见一次,她回来总有描述:
你大姨快九十了,现在还拄着拐杖村头去转。听到我去,立马煮了八个鸡蛋。
这让我知道,在她们那个次元里,最深的情谊与待客方式,仍然是给人煮鸡蛋。
你大姨过生日,吃白馍,四个菜,中间有肉片……走时侄子外甥纷纷给车上装东西,有西红柿、洋葱,还有包谷棒,且……都是麻袋装。
这中心词还是姐妹亲。由不得我不心生羡慕。关于她们三姐妹的故事,我这几年也在闲聊中了解一些。尤其知道,早年丧夫、又养活了七个孩子的大姨,活到九十多岁还身体健朗,多么不容易。姐妹间的影响无从替代,比如看妈想做什么事又有顾虑时,她总是犹豫两下然后满不在乎:
你大姨说了,都八十多岁的人,还管那多。
“从心所欲不逾矩”,孔老夫子说的这个年龄坎儿,老妈她们姐们都迈过了。但她们对这意思的领受,肯定不是从书本,而是从近前的人身上。就此我常常从她和爸身上,看出男人与女人的不同。男人趋远不趋近,即使是像我爸这样内敛的人,当年坐在回乡的小公共上,看几个村民模样的人,依着新闻联播资讯讨论国际大事,我爸的脸上,仍然有一种跃跃欲试想插嘴的表现。但老妈对这些都不过心,她在意的仍然是身边人、亲戚事。舅舅于外甥,便是上司衙门,这个礼数绝不能错。当然,晚辈有谁遇了难事,她也会跟你说一说。我做的如果合她心意,她就会再来一句:钱是个啥,人说钱就是身上的垢痂,去了还来。
这种民间大白话,对她可真是一套一套,随口就来。所以一年到头,我一路复习过去,既知道“大旱不过五月十三”,也知道“头伏不热,五谷不结”。有些话,则是出于她自己:“还是夏天好,夏天夜短,一会儿就明了。冬天怎么睡,天都不亮。”这让我越发感到,可能只有像老妈这样的非读书人,她们对世界的感知,才有这种不经文字观念过滤后的天然。
不经意间,我也像昔日的姐姐一样,被她这种话“扎心”。有次回家,我帮她清理检查冰箱。那里是晚辈们送来的吃食囤积处,有一碗肉丸子我说扔了吧,花椒大料味那么大,肉质好不好不能保证。她看了想起是谁送来的,有些舍不得,但嘴上则说:我不怕死。我说,你不怕死前几天还说腿麻。她说,我这是舍不得你呢。我走了,你回来在哪落脚呢?
又有一次,是我要离家出发。她早起,整理出一袋垃圾放到门口:唉,你回来了就是垃圾多。你姐在时,吃活多。我说,不会说话啊妈。她转而接:亲人说话不见怪,妈情愿你在,天天倒很多趟垃圾。
人到中年,我的目光容易落在比我长的人身上。因为,是他们在向我示现,生命前方的图景。而领略渐老的滋味,我又觉得男人与女人是如此不同。男人是一列驶向远方的车。只要车在向前奔,生命力就还能奔放张扬。一旦歇了火,就好像停在了无边荒野空寂中。女人则是流水,缓缓向前,只要眼巴前还有些声响走动,便是一汩汩活水。“存命之喜,当日日况味。”这种况味,更多存于女人的观察与感受当中。所以我后来在微信上也总结一句:在我居住的城市里,风是从张家口吹来,而雨是从老妈那边来。
于雨中接完她的电话,我总是有一种想记下来的冲动。仿佛稍一耽搁,就丢掉了那份生之孤寂、活之欢然的鲜活。都说《装台》里烟火味浓,陕西美食能把人看饿,但我看来看去,还没有看到更土味的那种面食:搅团。要让妈来形容吃它的快活,那就是:
大热天,打搅团。想吃汤的吃汤的。想吃蘸水吃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