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石井和永安庄

梁东方

在没有雾霾的年代里，从保定向西看，不必晴天也几乎总是能看到一带青山逶迤而下：从西北边峥嵘的狼牙山到西南苍茫的太行山脉，它们虽偶有尖峰但大多圆润的山势虽然草木不多，但是作为与平原相校反差极大的地理存在，没有被人类开发不能种地不能走路的山脉，总是对平原上的人们有巨大的吸引力；类似“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这样的念头会很自然地在一代代平原上的人们的观念里油然而生。

而山中的人们带着大山的气息的憨厚质朴，他们艰难的生活和醇善的人性，他们就地取材量入为出节俭持家、跟大自然亲密融合的生活方式，他们用大水管自行车带着柿子山药南瓜出来赶集换个油盐钱的诚恳样貌，也总是给平原城镇中的人们带来一股清风一样的洗礼。

在这样的意义上，涞水易县徐水满城顺平唐县等等一系列太行山与华北平原靠近的地方，都一直是保定生活的一个巨大背景。而其中满城因为距离市区最近，也就从来都是保定的山区记忆中最为经常和最为逼真的所在。

从保定向西，穿过越来越拥堵的满城县城，过了南水北调的大桥，就到了进入山区的第一个乡镇石井。全国叫做石井的地方有很多，原因往往是在石头上凿井而出了水，这在历史上是很神奇的；或者是因为周围山多，中间一块狭窄的平地如坐井中。满城的石井位于著名的保涞路上，在一道狭长的河谷地带，这两个条件似乎都基本符合，而实际上它并不在深山之中，已经到了面对平原的半山区。

属于石井的永安庄在向东更靠近平原的位置上，是一个以西侧的后山为界，直接在山前的平原上盖屋，以山为“墙”的安静村庄。在刚刚脱离开山地的山石和浅土层之后，面对平原这一侧，果园是大地上的重要物产。柿子桃子苹果，即使到了冬天完全没有了叶子的树枝树杈在天空中形成的密集阵，也依然有丛生的颜色和未来必将重新茁壮起来的直观预兆；使人漫步其间呼吸之间充满了植被歇息与孕育的双重好气息。这也是我们新年第一天选择在这里徒步漫行的重要原因。

人总是愿意在地理节点的位置上仰望天地，尤其是在这样年尾岁首，时间之流的节点上，地理节点和时间节点两个节点重合总是比在同一的地理场景中更能激发出时光如流水、天地人却永恒的哲学妙感。难得的是，这恰好是父亲妹妹和我共同的爱好。我们总是喜欢以这样属于我们过去的原生家庭方式，来庆祝和度过节日。

当然，现在这种方式之中已经有了越来越多陪伴的性质。虽然依然能跟上我们的脚步，但是毕竟父亲已经岁数大了，不管用任何一种方式，都更愿意一家人在一起。何况这样的山野之行中，除了阖家团圆锻炼身体之外，总还是有诸多属于自然与人文的发现，地理意义上的新鲜所给予人的由陌生感而来的常在常新意义上的丰富品质，总有一种刷新人生的好感觉。在不同的地方的人们的人居状态和方式，会让人在获得其实与自己的生活并非没有关系的信息的基础上，还收获由衷的慰藉。

俯瞰山下在平原上舒展绵延着的村庄，村庄中一座座平房院落，想象这里既有山地的安详又有平原上的交通之便，还身处果木林中的生活状态，虽然是在万物歇息的深冬，也完全可以让人进入欣欣向荣的想象之境。这样的人居之地，其实比之城市和县城都是更为理想的家园之所。现在开辟出来的旅游公路已经直接到了村东和村北，实际上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具有了理想居所的更多硬件条件。

永安庄正如其名所寓示的那样，既有平原的沃土平畴，又有山地的石料柿树资源和山体的沉稳依靠；宜于栖息生活的安然之态，在地理风水意义上就势所已然。这样的村庄，这样的人居状态，实际上已经越来越显示出其得天独厚的珍稀性。

顺着村中的一条胡同，向里走，走着走着直接就走到了陡然而起的山脚下，再向前便是盘山道了。这样的村庄胡同在平原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无法想象的。而漫步上山，就能直接俯瞰自己的家园和一向以来的生活。这是山地才有的视觉福利和眼界享受，现在偏偏这平原上的村子也完全拥有。

点缀在诸多新房院落之间的老石头院子，其实是人们在漫长的历史中早已认定了这一点的表征。那些完全用石头垒墙的院子，房子也是用石头和土坯垒成的，只是在外墙皮上用很细腻的清灰刷了一层颜色，画上了兰花菊花牡丹花芍药花的花纹，甚至还画上了层层青砖的外观。在那石料时代里，砖是本地美好人居的一种自然想象。这些石片为瓦的老石头房子，大多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了满院的草木和歪了肩膀的门楼，在寂寞里追怀那其实去之不远的既往。

永安庄虽然不像石井那样因为国道穿过而大车滚滚喧嚣不已，但是后山开山的规模和痕迹都触目惊心。几乎所有的山体都已经千疮百孔，采石采矿毁掉的山容山貌万难恢复；遥望那些山顶位置上还保持着原来圆融的山形的山峰，可以想象原来山体完整的时代里，这里的山水有多么美。

从永安庄走出来才注意到，有保定几乎唯一的红色自行车绿道的旅游公路上的大牌子上显示，这一带已经被命名为国际旅游区：附近有秀兰山庄，有柿子沟，高速出口还有游客接待中心。在南水北调之处截断的新建的旅游公路，也就是保定复兴路西延一旦打通，整个山前的这片广大而珍贵的山水，就会跟着活跃起来。

元旦永安庄徒步的这一天，这一段行程，肯定会作为庸常生活中的一段独特记忆而永存。以这个记忆开始的新的一年，正循循而至，正渐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