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树梢天际线
梁东方
每天都有机会到自然之中,离开城市的建筑压抑,看见不被约束的草木天空,于人的生活至关重要。这是离开郊外的家、离开天天置身自然之中的生活后,因为对比而有的一种强烈感觉。
搬回城里来住,热闹繁华之外,很快就意识到一种失去,不得不呼吸雾霾滚滚的空气之外,那就是失去了视野里由树梢组成的天际线。那是满满一个视野里再无他物的完整画面:路边的一排大树,树梢基本上在同一个高度上,既在同一高度上又同时参差错落,这是自然物的特征,即如远处好像能将地球的形状表现出来的地平线一样。
那样纯粹自然物组成的地平线、天际线对人类来说貌似可有可无,但是长期失去的后果其实影响深远:不仅失去了一种眼目的愉悦,失去了天地自然赋予人类的享受,甚至还有可能会让人情绪逐渐焦灼。
现在的城市生活里,已经很难再看到没有建筑遮挡、没有其他高耸之物为背景的树梢形成的天际线了。也许是深陷其中浑然不觉的当局者迷,也没有看到谁提起过、呼吁过这样的失去对人产生的不利影响,只有偶尔从城里走出来,走到广袤的大地上、茂密的树林畔,重新看见这样无遮无拦的树梢组成的天际线的时候,才会明确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树上有没有叶子,是夏天里山脉一样的蓊郁起伏,还是现在这样寒冬里根根树枝树杈连缀着组成的线条画,树梢作为天地自然之物所形成的曲线都是无与伦比的,都有可以使人凝望不尽的悠远意趣。
冬天的树枝树干根根清晰,黄灰色和淡褐色的枝条之间,隐隐约约还有些浅绿暗红的树汁树液的潜在生命力。没有虫虫蚁蚁,没有热雾蒙蒙,一切都清晰真切,一切都安静淡然,冬天里的树像是纯粹的画,没有枝蔓,没有氤氲,却有任何其他季节里都没有的沉稳和通透。在按下了暂停键的歇息中,一切都可以重来,都可以重新设计和描绘,以待不久之后的春天重启。
实际上,树枝树杈树梢本身给人的直接观感是一回事,由这样的观感所形成的暗示则是更大的另一回事:暗示人依旧置身在人类千万年来一向如此的大自然的怀抱,尽可以安然于今天的睡眠,又可以无惧于明天的黎明。这样的安抚作用是人生的良药,是保证生活质量的至关重要的充分必要条件。城市中的生活,任何缺失了这样的条件的状态,不管华屋美物到了什么程度,也都让人不得不面对焦虑抑郁病症积累的生命质量低劣,甚至早衰猝死之虞。
看欧美国家的照片影像,常常可见自然而然的树梢形成的天际线。在经济社会发展的追赶过程中,别的方面我们也许已经不乏进步,而这其实已经是我们不如人家的一个重要方面了。
将人类的城市化生活限定在一定范围内,将更大的空间时间留给自然,这其实是世界公认的最佳人居环境状态。不仅历来的宗教信仰者和宁愿物质匮乏生活简朴的隐士们取此一途,大富大贵的所谓有条件的人,有不少最终往往也会选择如此。对于大多数不肯放弃又无能为力的人来说,就只能在不得不的置若罔闻中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这样的理想之境。
城市里的树已经不多,即使有也都在过分管护中:刚刚落下的叶子立刻就会被扫走,甚至为了打扫的方便而不惜大力摇动树干让树叶一次性地全部落净;还会为了防虫、为了“好看”一律在树脚涂白;会在树冠上大动干戈地剪枝去叶,弄成整齐划一的一个格式,像是有人视察的时候教室里一律背着手坐直了的小学生,再无生机与野趣。
仅有的树都在建筑缝隙里,被建筑遮挡了背景,再难有纯粹由树梢组成的天际线。虽然说城市的这种无限扩张,建筑的彻底覆盖,使自然的观感荡然无存,为了推高GDP而一味地向城中心聚集人口的做法,注定是不可持续的,但是当下却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社会现实与环境事实。
作为个人可以做到的,也许就是经常有意识地离开城市,抓住一切机会置身到稍微自然一点的郊野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