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笔记:河流尽头的广袤
梁东方
在平原上我们凭着目力所及是很难看出地面是有什么倾斜度的,我们所看到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平原一直在延伸:村庄匍匐在大地上,道路在大地上永远向前,虽有交叉但是每一条路都像是永无尽头,一如平原上的河流。
但是道路与河流的尽头都在前面,在前面的白洋淀。这是白洋淀作为大地上的湖泊的一种无与伦比的地理节点,与径流收束之地所显示的令人向往的品质。
在城市里待得枯燥起来以后,在下午的清寒之中驱车在平原上奔驰上一会儿,便是白洋淀地区视野遥远的大地和树梢在空中排成行列的无边无际了。在这样的地方徒步远行,任意向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到处都是空旷的,都是可以容人纵步向前无始无终一般地走下去的。
立春以后格外的寒凉,甚至比真正的冬天还冷的状态,既是冬天最后的余威,也是为马上就在眼前的春天开路的先锋;这预示着一种改变的气氛已经到来,在这样的季节转换中舒缓地走到大地里,长时间地走下去,目光极远地走下去,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大清河两岸还有很多树行,树行的树梢整齐地排列在天空之中,像是绵延在天空上的路径。尽管正有很多大树在不断地被砍伐,但是比起别处的平原,这里依然是罕有的多树地带。在这多水的地方,种树的效益可能不比种庄稼差;种树已然是一种不必时时管理的既“懒就事”又效益可观的田地经营方式。
赶上日暮时分万鸟归林,源源不断的鸟儿密集地从东边白洋淀方向飞翔而至,鸣叫着、盘旋着落到杨树的树枝树杈上,一瞬间就让光秃秃的树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灰色“叶子”。这种除了人类之外居然还有如此大规模的野生动物的景象,很让人吃惊,也很让人振奋。它们在高空中铺天盖地地飞翔而至,嘎嘎地鸣叫着,盘旋着,像是一种缓慢的风,在空中卷起明确而舒缓的痕迹,逐渐灌入高高的树冠里去以后,便戛然而止,终于歇息。
在这样的树行下面是绵延的堤坝小路,堤坝小路边是属于周围各个村庄的坟丘。然后就是大清河和漕河之间的大地,大地上河渠穿行,围拢着一片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稻子在刚刚立春的大地上以自己去年淡白色的稻茬装点着冬天没有温度的田野,使头顶上被高大的电线塔支撑着的天空,有了对应的同样辽远的依托。
稻田是白洋淀淀区与周围旱作平原上的地理风景区别开的作物标志,由此便是水乡。水乡的水来自何处,来自大清河来自漕河,来自从西边高处太行山地绵延下来的很多河。这些河大多干涸,但也还有些保持着一些地面径流。这些河到了清苑徐水和安新交界的这一带,便都走到了自己的尽头,将貌似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堤坝以及堤坝上的杨柳逐渐收了尾,将自己力量衰竭了的径流汇入看起来也许很不起眼的一片片坑塘苇地,由此不必前瞻,而尽可回望。
我和父亲从木杴庄向北,跨过大清河走上漕河,在漕河大堤上密密的杨树林荫道上慢慢向着漕河所从来处的西边走上来。年节的炮声在周围的村庄里零星地回响,堤坝下面远远的小路上一个汉子高声地吆喝着他的狗,一黑一白两只撒了欢儿的狗立刻就从纵情地奔跑中收了脚步,转而向回猛蹿。他们主仆之间的欢情场景,从大坝上俯瞰下去,就是依然肃杀的大地上的一场戏,一场生动的戏。
从大坝上能看出去很远,远远地平原上的马村、迪城村,它们避开了河道以后密集摊开的平房楼房之间,就是一如平原上别处的村庄一样的格局了。不过,在这白洋淀就要开始的地方,还是很明确地有了与平原不大一样的地理气氛。首先是道路不再四通八达,狭窄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关键词。道路狭窄,房屋之间的疏密也不无拥挤,看起来坦荡无碍却不是每个方向都能随便走下去的。河流和水域已经开始在这里形成了阻隔,路面硬化大多还没有完成,即使是硬化了也经常不是水泥地面而是将红砖竖起来以后砌成的很容易变形的道路,这反而不如大地上这样纯粹的土路走起来舒服。
而这样的交通不畅带来的一大福利就是安静,就是虽然在平原上却也如在山中一样的没有外来车辆,没有外来人员,只有大杨树下的稻田,以及可以顺着大杨树下的稻田无限走下去的安详。
顺着漕河大堤向西走,在依附在大堤上的红砖墙壁围起来的闸口大院的位置上,就已经能将堤下远处李迪城村中翘角飞檐的大庙看得一清二楚。大堤上的树梢树干与那村庄中的高企的古代格式的屋脊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现代物件的穿插,只有无叶的树梢组成的虚线横亘在天空之下,竟就是既往多少年历史深处的某一种传统景象。
我凝望着这个传统的建筑与景物贴合的景象,看了很久;因为在现实中看到这样的景象的机会已经很少,这是不期然的收获,是大地徒步的时候可遇不可求的额外奉赠。其实这也是之所以愿意到陌生的地方这样长途走路的一大动力源泉,靠着自己的脚步和目光所探寻到的世界,才是只属于你的观感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它不被任何话语左右,充满了你的个人性;而这样的个人性因为有着切实的地理环境的印证,也就总是能给予你脚踏实地的信心,以及信心之上的美的享受。
不论时代如何发展,不论人间的年节与否,经常抽身离开纷纷攘攘的人事,走到广袤的大地上来,就总会有这样足堪慰藉灵魂的现场。而能经常将精神上的遨游与这样大地上的徒步结合起来的人生,就已经是很令人知足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