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柳青的皇甫(3)
一个个子很矮小的老人,一个明显是从那个苦哀哀的时代里走过来的老人,正推着一辆俩轱辘的小铁车慢慢走过来。他是来拾柴禾的,不过因为走得慢,还走走停停,神情之间满满的都是悠然,所以更像是推着小车出来散步的。
于是和他攀谈起来。他的听力已经严重下降,所以交流起来需要大声喊。他是见过柳青的,陕西话特有的先高后低的发音句式是:“见过么!柳——青!”他比划着,似乎是在说柳青某一次就是从那边这么走过来的。“常见呢!”他这么说着,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真就可以看见同样个子不高的柳青,穿着黑棉袄走过来一样。
与当事人一起站在历史现场,时间好像也就可以跟着一起折叠回去了。这样的情形,已经接近于在地理现场进行的历史采访的极致。尽管只有三言五语,但是老人无意之中已经帮助我完成了一次大约是属于唯一的机会的切近,切近《创业史》中的氛围与情境,切近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复原。
老人姓刘,八十三岁。上推五六十年,以他那时候的年纪,对柳青已经有了清晰的印象。他虽然可能没有在《创业史》里作为某个人物的原型直接出现,但是肯定是属于那些被描绘的乡亲们中的一员。从这个角度上说,他也是《创业史》中走出来的人,是文学经典与地理历史的结合的见证,甚至是客观上的参与者。我与他的靠近,就是在最大限度地靠近《创业史》。
中为柳青。右一是梁生宝的原型王佳斌。
这样的靠近机会和可能性,在现在的皇甫村应该还有。尽管已经日渐稀少,很快就都要沉没到时间深处去了。后来在原上的柳青墓园边,在俯瞰原下的皇甫村的位置上,我拦住了一位要下坡到村子里去的老大娘。她居然也见过柳青,她说自己当时还是个孩子,看见柳青站在街上和人们唠嗑。说的什么早记不得了,那时候还小,也听不大懂。
她站到让人眼晕的直上直下的土崖边上,向下指着一处蓝色的铁皮房子说,那一家再往西,坡坡上就是原来柳青的家。我努力向她指的那个方向张望,却只见一片密集的树丛,没有了叶子的树枝树杈依然能将视野完全遮挡住。
跟着她下到原下的皇甫村里,走到一条街口,她向里指着说,最里面就是柳青家,都已经塌没了。道了谢,顺着她指给的方向走过去,走到底,果然就是那一户有蓝色的铁皮屋顶的人家。从他家院子里穿过,从一个小小的角门里进去,还有一户人家。
一个汉子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烧火,年轻女人显然是不大愿意接我的话茬,汉子倒是很热情,马上点头给指了指柳青的家原来的位置,后来干脆跟过来领着看了。他向上指着土崖上坍塌成了一片的痕迹说,那就是。原来还有上去的小路,现在完全没有了。上不去了。原来是个庙,柳青就住在庙里。用个帘帘儿把神像挡住,就在庙屋里住。我也都是听老人们说的,我也没有见过。庙里还有窑洞。后来这土崖塌方,砸死了不少人,都装了棺材填到窑洞里了。庙在文革的时候彻底砸毁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事已至此,我依旧不甘心,还想在周围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在很多回忆录和访问中都看到过柳青在家里接待谁谁谁的记录,那些记录所指的就是这处土崖上长满了树的土堆?历史去之不远,刚刚可以称为历史。怎么就什么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当年的坚持和责任,当年的欢欣与愁苦,当年严肃以对的一切的一切,就这样迅速地成为黄土堆上毛扎扎的一片野树?什么都没有了?一点点痕迹都没有了?
房东见我执意要找什么痕迹,便指给我看,看那些密集的小树露在土堆外面的根部,树根之间的几块青砖;青砖已经没有了平整的姿态,呈着胡乱的倾斜的角度。他说,那就是那座庙剩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了。
离开的时候,院子里的年轻女人还在鼓捣那个浓烟滚滚的炉子,在我和汉子道谢告别的时候她始终没有抬头。她已经厌烦了经常的来访。来寻访柳青的痕迹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是也还是不少。这些人有文学行业里的人,也有普通读者。他们都是没有忘记柳青的人。
一块地域,得以在人间留名与否,得以在多大范围内留名,完全是偶然。人类在天地之间的生活,人类在地理与历史中的生生不息,总是有自己特定的喜怒哀乐。这些繁衍生息与喜怒哀乐被镶嵌在特定的环境中,成为一种独特的甚至审美的存在,不管有没有被表达过,都不影响其如花之显现和如花之凋落的美。然而,脚下这片山河土原却是幸运的,柳青使它们,使皇甫,使蛤蟆滩,永远在人间。
在皇甫村的公交站牌下看到一辆共享单车,我骑上车子,顺着滈河向上游走了一段。冬天里的滈河,在流经皇甫村这一段,温暖明亮,温和滋润,完全不像是曾经有过那么样的汹涌和凛冽。时间移转,河流已经不再是那条河流,人也不再是那些人。但是,山川永在,柳青永在,文学为人类留下的温暖记忆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