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抱窝的母鸡
梁东方
黑母鸡因为抱窝而被挪到了卧室里,与人享有同等的卧室待遇。
她的窝是一个圆形的小笸箩,笸箩中铺着稻草,稻草里放着她未来的孩子——鸡蛋。现在自然是看不见鸡蛋的,所有的鸡蛋都在她卧到稻草上的黑色羽毛之下。那些羽毛之下一定是温暖的,是在这个暮春初夏的日子里比外面已经不低了的气温还要高的额定温度。
只有在这样的额定温度下持续孵化21天,小鸡才能出壳。
固定的温度,固定的天数,还有母鸡固定的抱窝的持之以恒:除了中间实在太饿了,跳下来吃点食儿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抱窝。这21天里的母鸡好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就知道不停地啄食的鸡,而成了一个有理性,有自我约束力,有周翔细致的爱的高贵者。
这也就可以理解,何以主人要在抱窝期间把她的待遇提高到与人的待遇几乎同等的水平上,把她的窝搬到卧室里来了。
有某个历史名人说过养孩子是母鸡都会的事,后来经常被人引用,意思是说养孩子不过是低级本能而已,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说的。凡是别人这样说的时候,听众都深以为然地将母鸡养子的过程想都不会想地蔑视一遍,忽略一遍,不以为然一遍。尽管这早已经是包围着我们的数不尽的陈词滥调中最普通的一个,大家听了上句,都可以自动补足下句。可是我们几乎都还是会跟着轻蔑一次,不以为然一次。但是,又有几个人真正见过母鸡养育她的孩子的过程呢!
生命过程中的这种孕育阶段当然是本能,但是也是动物作为一种生命能表现出自己作为类的伟大的时刻。不管多么低级的动物,在这样的时候,也都恰恰为了孵化和养育而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自己逐食的本能。
为了新生命,为了其他的个体而做出牺牲,而忘我,这是本能也是类之为类的高贵。所谓通人性,正是人们在这里看见了她们和人类并无二致的一致性。
我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因为好奇,而试图靠近那正抱窝的黑母鸡;拍照的时候我的手机已经距离她很近,但是她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好像要看穿我的心一样,岿然不动。
以前稍微靠近一点就嘎嘎叫着扑闪着翅膀乱叫乱跑的鸡,竟然拥有如此大无畏的沉静,她义无反顾的决绝使人愧疚,使绝对强势地位的人不得不后退。拍照以后赶紧后撤,是最好的选择。
院子里的一个笼子里跑着一片黑黑白白兼有黄色的小圆球一样的小鸡雏,那些都是经过这样抱窝21天以后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小鸡像是一个个精灵,经过21天的点化,从一动不动的鸡蛋一下就变成了能跑会跳的小鸡,就变成了其实与刚刚出生的人类的生命,在本质上完全一样的小精灵。
这样养鸡的一家老两口,是父亲的一位表兄弟。他们貌似凌乱的院子和家中,处处都有大鸡小鸡的痕迹,有母鸡沉静的目光也有鸡蛋安静地在鞋盒子里的有序排列。她们,母鸡小鸡和鸡蛋,都像是他们的孩子,一代一代地被哺育,一代一代地被养大,总是能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也总是在为一个21天之后的终于孵化了的时刻而做着准备。这其中有他们乐此不疲的期待,有他们近于永恒的欢欣。
这处院子东边那座低矮了很多的土坯房,只是有表面上青色的立砖的装饰,这是那个时代里这一带乡间所能做出来的最体面的房子了。父亲小的时候,和包括这位表兄弟在内的好几个表兄弟都在那里面住过。我小的时候也对这间房子是有些印象的,曾经在门前的院子里玩耍。隐约记得是有一个带辘轳的井,井边上有菜地……
那是父亲一再讲起的、他的姥爷的菜园。那块不大的菜地里,种过茄子辣椒和麻山药,种过白菜萝卜和根刀菜,每一种菜都很好闻,每一种菜好像都能穿越时空、直接回到现在的眼前来。
他的姥爷很严肃,而其实永远呵护着他,不仅因为他是自己女儿的孩子,更因为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我爷爷28岁的时候就死去了,我父亲是在姥爷家、在几个舅舅家长大的。父亲回到故乡,回到大多数长辈甚至平辈儿的人都已经逝去了的故乡,哪怕是还有一点点既往的痕迹,也都依然让他心绪澎湃,感慨不已。
我陪着父亲回到故乡的旅程,就从这抱窝的母鸡开始。我们告辞的时候,表叔老两口执意要送给我们的鸡蛋,我们也执意没有要:我们更愿意它们在又一个21天以后,都变成母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