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推车上的月光
手推车上的月光
EVENING MOOD
作者:王冬妮
ZHESHIBIAOTI
……
小妮卡最盼望的是中午时分,因为那是午餐时间。大家会聚集在大树下,一起吃从家里带来的午餐。
装午餐的是一个席草编成的袋子,人们叫它“饭箪”,“饭箪”因为是席草编制而成,所以用它来盛饭有一个好处,就是通风透气,再热的天气里面的饭菜也不会馊掉。用塑料袋子带饭就不同,饭热的时候在壁上凝结了很多蒸汽,冷了之后就变成水滴回饭里面,如果是热天,捂了半天的饭就不是很新鲜了。但“饭箪”装的饭不一样,不仅不会返水,还有一股席草的味道。午餐的配菜不会带新鲜的蔬菜,多是一些干菜,腌制的脆黄瓜,或者隔年的菜干、萝卜干、芋蒿干为主。有时候还能带上一些油炸的豆腐和花生米,那已经是“上餐”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山上吃的饭就是特别香。就连平时吃厌了的腌黄瓜和菜干,配起饭来也无比香。那白米饭在山上好像也变了味道,有一种在家里没尝过的香甜滋味。
在夏天,吃饱饭后,站起身来,打个饱嗝,喝上一口凉水,一阵凉风吹来,顿时涌上一阵被上天眷顾和爱抚的感觉,幸福来的那么自然,又来得那么简单!
“妮卡,你砍几根柴啦?”小妮卡还沉浸在幸福的午餐时光里,哥哥就打破她美妙的享受。
“哥,你先说,你砍多少了?”小妮卡反问一句。
“不多不多,够你抬好几趟!”哥哥总爱开小妮卡的玩笑。
“爸爸说今天我们砍的柴火装上车的时候用绳子分开,拿回去称了就知道谁砍了多少斤了。”花儿姐姐说道。
“哼,爸爸太坑了,明明知道我砍最少嘛!”小妮卡抗议,她喜欢吃大锅饭,大家砍的柴火混一车,不用分谁和谁的。
“那你就努力点哦,别偷懒,要不称你的柴火的时候放一个秤砣恐怕都太多哟……”哥哥继续调侃小妮卡。
“等我长你们那么大了,我砍的柴肯定比你们还多!”小妮卡神气地说。
小妮卡才9岁,个子不过一米二多,她走在山路上,一不小心就没到芒箕丛里,自然抬不了多少柴火。爸爸的那项“分装”机制还主要是用来激励秋儿和花儿的。
午饭过后稍作休息,大家又回到山坡,继续砍柴。只听见砍柴声在附近的山坡“咚咚”响起,灌木丛中一棵棵杂木被砍下。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大家就要把自己砍好的柴火绑成两三捆,然后把它们抬回到放手推车的“大本营”。再把柴火砍成四五十厘米的小段,然后装车,回家。
“妮卡,来,到车上去。”爸爸把柴火装上了车,对小妮卡说道。
妮卡总是有优待,爸爸怕她小,下山的时候车子跑得快,她跟不上,就叫她坐到柴火上面去。
哥哥和姐姐就只能跟在手推车后面啪嗒啪嗒地跑,时而也耍个调皮——拉住车上的木柴,脚踩在手推车的边沿,花儿和秋儿每人一边,搭上个“顺风车”。不过这样很危险,只能偶尔玩一下,马上就要下去。他们就继续在后面跟着飞驰下山的车子奔跑。小妮卡坐在爸爸的手推车上,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哥哥、姐姐,甭提有多得意了。
“哇,车上好凉爽啊,风好大啊……”她还不时炫耀着,一脸的嘚瑟。哥哥、姐姐听了恨不得马上追上去把她从车顶上拽下来和他们一起跑。
ZHESHIBIAOTI
回到家里已是黄昏,大家都先洗洗干净,换身衣服。简单吃点米饭后,小妮卡还要和爸爸去城里把柴火卖了。
小妮卡虽小,但是一股子蛮力还是有的。从村子到城里都是柏油公路,牛岭以东,路面相对平坦,但是有几处上坡还是比较陡,小妮卡的爸爸一个人很难把满满一车的柴火拉上坡去,所以常常就让小妮卡做个小帮手,拉柴去城里卖的时候,带上小妮卡。平路的时候,小妮卡就“啪嗒嗒”跟在后面,到了上坡的地方,爸爸在前面拉,妮卡就在后面推。有了小妮卡这个小帮手,再沉的一车柴火,也能被缓缓推上坡去。
县城的西门有很多做豆腐和豆腐皮的作坊,在西门大樟树下就有好几家豆腐皮作坊。制作豆腐和豆腐皮少不了大量的柴火,所以,他们就成了小妮卡的爸爸和叫花叔叔他们的老主顾。生柴4.5元一百斤,干柴7.5元一百斤,价格定下来后,基本一两年都不会有变化,也不用每次都讨价还价。
“刘老板,今天要柴吗?”小妮卡的爸爸经过第一家作坊就开始问。
“柴房满了,下一次吧!”老刘说道。
“好嘞!祝你好生意啊!”小妮卡爸爸拉着柴往下一家走去。
“张老板,今天要柴吗?”小妮卡的爸爸又问下一家。
“哦,老王,你来啦,要要要,把柴火拉进来吧!”张老板也是小妮卡爸爸的老主顾。
他们把柴火拉进了张老板的豆腐作坊,用大的柴夹把车上的柴火卸下来,然后每一个柴夹都担起来过称。人手不够的时候,就把竹杆的一头垫在窗户上,一个人打秤杆,一个人抬柴火,爸爸总是把秤杆打得斜斜的,秤砣都往里滑,够斤够两给买家。张老板看了老开心,说小妮卡的爸爸是个老实人,喜欢和他买柴火。
爸爸卸柴火,称柴火的时候,小妮卡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就悄悄溜进豆腐皮作坊去看工人做豆腐皮。这些豆腐皮可都是纯收工豆腐皮,黄豆磨成浆以后,就用大大的滤布把豆渣滤出来,豆浆就倒入平底的四方锅里去煮。作坊里热气腾腾,一张一张黄黄的豆腐皮被工人们的长长的筷子挑起,悬挂在锅前的杆子上,豆腐皮还冒着热气,上面的豆浆又“滴答、滴答”地滴落回四方锅里。
过了一会儿,锅中的豆浆又荡着一层薄薄的皮,工人又缓缓地用长筷撩起,挂在杆子上。就这样,一根杆子挂满后就被抬到空旷的地方,进行晾晒。只见小小的作坊院子里,密密匝匝地排着一层层、一杆杆的豆腐皮。
小妮卡看着豆腐皮,砸吧了一下嘴巴,豆浆也好,豆腐皮也好,都是好吃的东西,小妮卡家只有过年的时候,妈妈才会做。
ZHESHIBIAOTI
“妮卡,看什么呢?我们回家吧。”爸爸叫唤着正看得起劲的小妮卡。
“爸爸,我还想看啊,你看他们有这么多的豆腐皮。”小妮卡本来想问爸爸这里的豆腐皮好不好吃的,但是她忍住了,免得人家以为她嘴馋。
“老王,这里有一斤豆腐皮的碎碎,你拿去给你女儿吃啊,这孩子经常跟着你来卖柴,真乖啊!”张老板提了个塑料袋,把它交给了小妮卡的爸爸,小妮卡的爸爸不好意思收下,和他推推搡搡了一番,最终张老板还是把那袋豆腐皮碎碎塞给了他们。
豆腐皮碎碎是晾晒和包装的时候,过薄的豆腐皮容易碰碎,就产生了许多的豆腐皮碎碎,老板经常打着包便宜卖了。但即使便宜,妮卡家平时也不会买来吃,除非是农忙请人帮忙割稻子的时候,偶尔会买上一两斤。
小妮卡和爸爸都对张老板非常感激,不断地道谢。
推着手推车,出了豆腐作坊,已是灯火阑珊。西门口虽不是汀州小城的中心,但小城的气息还是非常浓厚。街灯把不宽的路面照得明亮,街道两边的店铺还开着门,一阵风吹来,带来浓浓的肉香,这香味里,还夹杂着酱油和面的味道。是的,就是那家小吃店,小妮卡去年和爸爸来交收购粮的时候,曾经就在那个小吃店吃过葱油拌面,那香味让她久久回味挥之不去。
小妮卡咽了咽口水,扶着手推车,眼睛四处张望,脚步却跟着手推车的车轮缓缓往回家的方向走。
突然小妮卡的爸爸在一个卖苹果的摊子边停了下来。
“大姐,苹果多少钱一斤”他问道。
“大哥嘞,大红苹果7角一斤,青苹果6角,这里还有一些有点破损的,便宜卖了,3角一斤。”那位大姐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边摆弄铺子上各类品相的苹果,一边说。
小妮卡的爸爸扫视了一番,目光停留在了那堆有“伤口”的苹果上。
“大姐,来个袋子。”
卖苹果的大姐递来一个塑料袋子,小妮卡的爸爸就在烂苹果堆里挑了一番,一共挑了7个苹果,有些果子只有一小道破损的口子,有些苹果就烂得厉害,被老板用水果刀挖了一个大窟窿。
大姐称了称,一共两斤半。
“一共七角半,你就给七角吧!”大姐说着就把苹果递给了小妮卡爸爸。
“大姐,你这里有水吗?”小妮卡的爸爸挑了一个最大的苹果,问道。
“有,有,我给你洗洗。”大姐明白他的意思,马上从摊子旁边的水壶里倒出一些水来,把苹果洗洗干净,然后递给了小妮卡。
“谢谢阿姨。”小妮卡开心地接过来,马上就啃了一大口。
“真甜!”她说。
“妮卡,上车,我们回家囖……”小妮卡的爸爸招呼妮卡上车。
“好嘞……”
妮卡从手推车后面跳上车去,坐在了车子中央的位置,开始啃爸爸刚才买的苹果。
CHILDHOOD
小妮卡的爸爸拉着手推车走得飞快,小城的灯火渐渐地在身后远去。他们走出了西门,路上不再有路灯,取而代之的是星空和月亮。现在还不到初十,天空挂着月牙儿,星星或明或暗地散布在天空的各个角落,有些一动不动的,有些眨巴着眼睛,还有些好像长了翅膀,飞得老快的样子。
小妮卡一边啃苹果,一边望着这夜晚的星空,从西门到七里,月亮就一直跟着他们,在西门的时候,月亮是在头顶前方的,现在还是在头顶的前方。“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小妮卡听过这首歌,果然是月亮走,我也走。
一路上,爸爸只顾着赶路,没有和小妮卡聊太多,小妮卡吃完那个苹果感觉有点儿困倦,就干脆躺下,仰卧在手推车上,把手枕在脖子下,正好打量着整个星空。
夏天的夜晚,路边的水稻田里青蛙们在“咕咕呱呱”地叫唤,还有池塘里传来老泽蛙的“咣咣,咣咣咣”的声响。在沿路的这片田野里,生长着各种蛙,小泽蛙发的声音是脆利的,小树蛙的声响很明亮但不粗犷,还有一种石蛙,它们生活在清泉池的石缝里,一到夜晚就忍不住地歌唱,那响声像是一种竹片刮磨出来的敲击乐,一愣一愣特别有质感。
小妮卡陶醉在这片粗犷浑厚与清脆嘹亮的的蛙声中,她的嘴角上扬,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月光下的大自然浪漫曲。除了各类的蛙声,还有许多昆虫的声响,草丛里的蛐蛐、稻苗上的蚱蜢、从土壤里探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的蚯蚓和土狗,它们都是田野歌唱家。还有一些歌唱声,小妮卡也难以分辨是哪个小尤物发出的优美唱腔。在这场月光下的田野协奏曲中,大泽蛙是统领者,它们的“咣咣”声总是总是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相互轮换着。似乎是泽蛙统领家族早就商议好了,在夜里轮流值岗,用洪亮的声音招唤小蛙小虫们的协奏。
此起彼伏的蛙声和昆虫的鸣唱像是一场精彩的没有休止符的演奏会,尽情地在沿路的稻田上演。月光温柔如水地护送着这对行走在柏油路上的父女。
这位父亲因为赶路,一身是汗,搭在肩上的那根旧毛巾,已经也湿了大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背心的顶部破旧得只剩几根粗的纤维勉强挂在他的肩上,背后的几个大窟窿在夜里仍然依稀可见。
家里六口人吃饭,小妮卡的爷爷已经年迈,尽管他还经常分担着家里的活儿,但整个家的重担还是扛在这位父亲的身上,他用平凡的双手,用单薄的双肩,扛下了一年四季,扛下了春夏秋冬。
然而他匆忙的月光下的背影里,依然清晰地写着积极、乐观与正义。在他的心里,穷苦是暂时的,他相信,辛勤踏实的耕耘可以改变穷苦的生活状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一个农民该持有的初心和本意,投机违法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涉及。他的血液里虽然流淌着中原王氏的蛮犟,但这影响不了他老实本分的做人宗旨。
如水的月光浸润着大地,也浸润着小妮卡的心,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幸福就像一串串四季都结的果子,挂在她的头顶,无论她走到哪里,只要抬头仰望,就能看到幸福。正如在这月光缥缈的夏夜,她躺在父亲这经年的手推车上,仰望着月亮与星星交织的夜空,倾听着这片熟悉的田野的鸣唱,细数着父亲有力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那么的甜蜜,一切都是那么的惬意,她忘了白天砍柴的辛苦,忘了被柴火勒红的肩膀,忘了那些淹没视线的汗水,她在迷蒙的夜空中,又看到了一颗叫作幸福的星星。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 韭菜黄,偷早塘。 塘里鲤鱼八尺长, 鱼目珠,敬满姑。鱼头额,敬老爷。鱼尾巴,敬亲家。鱼大肠,敬婿郎。新郎新娘生呀生赤孩,又像娘来又像爷,七会坐,八会爬,九打蹬蹬十喊爷,大家看哩笑啊笑哈哈……”小妮卡被月光和田野的歌唱感染了,唱起了《月光光》。
爸爸听着小妮卡的《月光光》,一丝会心的笑意挤上他的嘴角,小妮卡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如今已长大成一个能帮忙推车的小姑娘了,她机灵活泼,但也调皮任性,性格和她的哥哥、姐姐大有不同。在繁忙的一年四季里,他常常在小妮卡的歌声中找到了慰藉。在最忙碌的农忙时节,大家在稻田里挥洒汗水,收割稻子,小妮卡一边劳作一边歌唱,她的歌声就荡漾在稻田,穿越山谷,醉了田野的黄昏;夜晚,终于忙完了一天的活儿,他和小妮卡躺在门口小坪的竹床上,他摇动着棕叶扇,驱赶着蚊子,小妮卡就把从牙牙学语时开始学到的歌都唱上一遍,歌声引来了果子狸的“喔喔”声,引来了萤火虫闪动的萤光,也引来了爸爸的呼噜声……
一阵熟悉的水流声潺潺响起,小妮卡从手推车上翻身坐起。
“哦,爸爸,我们这么快就到家了吗?!”小妮卡欣喜地叫道。她不敢相信就啃一个苹果,听一片蛙声和唱一支歌的功夫,爸爸就把她带回家了!
妈妈把留好的饭菜端上了桌,然后在桌边坐下,她细细地聆听着一边吃饭的小妮卡絮絮叨叨地讲述她今天和爸爸的卖柴记。
ZHESHIBIAOTI
作者简介
王冬妮,昵称:妮子,福建长汀人。大学毕业后从事了六年的英语教学工作,现居广州,兼职创作。创作了“爱在汀州三部曲”——《我在长汀等你》、《汀州小城》和《汀州之恋》等乡情浓厚的词曲,是网易云音乐的认证创作人。乡情散文《最初的村庄》、《坤灵骄子大悲山》、《小村母亲》等都受到读者好评。所写散文和诗歌常在“乡土文学”和“中诗网”等平台发表和交流。用文字记录生活,用真情抒写热爱,生命因爱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