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稚丨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待，我要努力长寿

鲁稚|文

鲁稚的阳台（ID：luzhi66)

经常产生一种恍惚，看着儿子香喷喷地吃饭，我慈爱地看着他，仿佛我就成了当年的母亲，她也是这样慈爱地看着我，一边缓缓地喝酒，一边看我，也不吃菜，仿佛看着我香喷喷地吃，她自己就饱了。

母亲去世很久以后，我还一直缓不过劲来，一直悲伤、内疚。想起我对她的种种不好，没陪她逛街，没带她旅游，没给她买东西，甚至我说话的语气也经常不耐烦……我生孩子太晚，鲁鲁她都没见过。她是那么喜欢孩子，别人家的小孩也要逗半天，她自己的外孙却没能看一眼。一切都来得太迟，她没有享过我的福。我买车的时候，她都已经走了。走那天，她是坐父亲的边斗车（在自行车旁边挂个车斗那种）去的医院，而我当时正在机场送一个朋友。我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送成，我还送什么朋友！她临走的时候，我竟然不在她身边，我都在忙些什么呀！

我对母亲，有永远不能释怀的内疚，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能解脱，直到那次休克。

那天，在医院的走廊上，我极其痛苦地走，我被人搀扶着，体内是撕裂般的疼痛，还有虚脱。难受到极点，突然想吐，突然就想起父亲对母亲临终情景的描述：“她说想吐，我就去拿痰盂，她往地下一梭，就不行了……”想吐！她也是想吐！我们是一样的！我突然知道，我要死了！那念头特别清晰，没有悲伤，没有惊恐，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思考或者回忆，就是那念头一闪，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又有一个念头：“我还没有生过娃儿。”也是很平静，很清晰，就那样一闪。然后，突然，疼痛没有了，难受也没有了，整个人很舒服地一飘。

当时那种惊奇的感觉一直清晰地记得，现在也还记得。有一丝惊奇闪过，怎么不疼了呢？而且这么舒服！接着就有了某种经历。那一定是美妙的，因为我是如此愉悦。我一定是到了一个地方，见到一些人，看到一些事，但是在醒来的瞬间，又全部忘了。

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了，努力地想，还是想不起。但内心却有了安定和平静。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得到解脱。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弄到了急诊室。我歪在地上，周围是一圈焦急的脸，他们大叫着我的名字，摇我。我感觉又有力气了，自己站起来，走过去，躺在了墙边的小床上。医生过来检查，我微笑着，心里知道我不会死了，还知道，我会有孩子，我还没有生过娃儿，我是不会死的。

我确实没死，不知道宫外孕像我这样已经休克的人，有多少能像我，不经任何救治地挺过十五六个小时。当时的情况是我正在出差，天已经傍晚，医生怀疑是宫外孕，让我自己去打B超。B超打出来，医生说肚子里全是液体，无论是血还是水，情况都相当严重，必须立刻手术。

我想我不能在外面手术，我得回去。走出急诊室，火速打了个出租车，星夜奔驰几百公里山路（记得那段路不是很太平，司机还专门约了另一个小伙子，带了家伙，坐在副驾上），我则躺在后排。赶回家已是深夜，迷迷糊糊睡了，第二天一早才去医院。一去就躺下了，被平车推着去做B超，然后立刻输上了血，推进手术室。后来医生告诉我，肚子里的积血抽出来有三千多毫升，已是人体失血的极限。

我始终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当时我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我会死，后来又那么清晰地知道我不会死?在那段已死的时光里，我究竟经历了什么?醒来我为什么会那么平静?最后一刻，为什么会想到“我还没有生过娃儿”？

我死的过程，和父亲描述的母亲去世的过程一模一样，因而我知道了母亲去世的一切。不仅是知道，我完全就成了她，和她一体。这种同体的感觉，不仅让我和母亲之间再无秘密，再无隔阂，还让我懂了，她其实是不需要我同情和愧疚的，她和我经历了同样的解脱，之后就是那种安定和平静。

只要怀念，不要伤悲。死过之后就是太平。

后来，我确实有了娃儿，非常顺利，非常圆满。

其实，后来的一切，在那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晓。

现在，常常是幻觉的更叠。当我慈爱地看着儿子时，知道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看着我。一切都在循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爱。每个人都在做自己份内的事，得自己该得的福。我知道，无论儿子怎样对我，我始终会这样慈爱地看着他，就像母亲当年看我，就像终有一天，儿子也会像我这样看着他的儿子。

我不欠母亲什么，就像我永远不会觉得儿子欠我，我们所欠的，已在我们的付出中偿还了。真正的爱就是这样。

唯一的遗憾是，母亲没来得及看到我的儿子，没来得及抱抱他，没来得及看到我们今天的所有。为此，我对儿子说，以后你要早点结婚，让我早点看到你的儿子。儿子问，结婚是什么呀？我知道我太性急了，不能为难他，他才6岁呀。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待，只有我自己努力长寿。

（此文写于16年前，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愿母亲在天之灵能够看到。）

作者：鲁稚，作家。著有《平凡的孩子也有春天》《让孩子心灵强大》《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

◇

— 推荐阅读  鲁稚最新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