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当贵

人之诉求，向来不同。汪洙总结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史震林归纳人生四憾：“幼无名师，长无良友，壮无事实，老无令名。”但较之颜斶的“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娱”，仍过平淡，苏轼据此提炼出自己的人生法则：“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一看便是经过大起大落者言。类似心情，还反应在《洗儿诗》中，“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头曾经不懂低头的长颈鹿，“乌台诗案”后，哪还在乎“别人家孩子”。

犯分跋扈，世乱正殷，权贵厮杀如豺虎；时政不治，国家多事，百姓躬耕似马牛。枪口之下，逃命是宿命，此间方知无事之不易。广州沦陷后，夏衍与《救亡日报》同人来到柳州东南的象县，发现街市上鸡腿便宜得令人奇怪。饱食之余，见县衙门壁贴有县长告示，遂恍然大悟。原来因敌机来袭，不免会有鸡鸣犬吠之声，县府发下一道命令，限令三日内杀尽所有鸡犬，命令上有“须知一鸡之鸣，一犬之吠，在在足以威胁市民之安全”的句子。夏衍为此道：“鸡犬何辜，遭此浩劫，至今思之，犹有啼笑皆非之感。”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乱世的鸡犬也不宁。

失而复得，虚惊一场，乱世中，家人齐整，已十分难得。齐白石《白石诗草八卷·自序》中，对于在家乡躲避匪乱经历有过描述：“民国丁巳，湘中军乱。草木疑兵，复游京华，以避其乱。是冬兵退，乃复归来。明年戊午，民乱较兵尤胜，四围烟氛，无路逃窜。幸有戚人居邑之紫荆山下，其地稍偏，招予分居。然风声鹤唳，魂梦时惊。遂吞声草莽之中，夜宿于露草之上，朝餐于苍松之间。时值严夏，浃背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殆及一年，骨如柴瘦，所稍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而能四顾。目睛莹莹然而能动也。越已未，乱风稍息，及窜京华。临行时，家人外，为予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一时间，风雅客成落难人，只能离家避乱于北京。未几，京城也遇乱，《十一月望后避乱于东交民巷》云：“湘乱求安作北游，稳携笔砚过芦沟。也尝草莽吞声味，不独家山有此愁。”抗战事起，《白石老人自述》诉苦：“民国三十二年，我八十三岁。自从卢沟桥事变至今，已过了六个年头，天天提心吊胆，在忧闷中过着苦难日子。虽然没有大祸临身，但小小的骚扰，三天两头总是不免。最难应付的，就是假借买画的名义，常来捣乱，我这个八十开外的老翁，哪有许多精力，同他们去做无谓周旋。万不得已，从癸未年起，我在大门上，贴了四个大字‘停止卖画’。”岁朝把笔，万事求吉，战乱之后，其常以“使民善耕种；处世要和平”联新年开笔。

终日棘手事缠身，天色无光，束手无策，一切好心情，就此荡然无存。心不顺，莫做事，做事必败。鲁迅日记某日名下常常只写两字：“无事。”那天或平淡，却是属于自己的时间，至少有篇好文章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