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宝钗吃的药,窥探她精神上受到的压制
薛宝钗奇异的病与好玩的药
张黎明
《红楼梦》的作者在书中写道,黛玉和宝钗俩人,都患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病,其中林黛玉患的是“不足之症”,薛宝钗患的是“热毒”。
黛玉所患的“不足之症”,即民间常说的先天不足,在中医上泛指各种虚证。书中多次写到这种病的症状,以及给黛玉的生活带来的种种麻烦,甚至还深深影响到黛玉性格的形成。例如第三回黛玉一出场,作者就写到她一副病态:“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自己也说:“我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黛玉平日里吃的药叫“人参养荣丸”,这种药是一种非常经典的补气血、安心神的中成药,到现在也仍然可以在中药房买到。第八十三回,王太医给黛玉作诊断时说:“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于是王太医给黛玉开了柴胡等“七味药与引子”。
根据书中的描写,许多研究者认为,黛玉具体得的是肺结核病。但又有人质疑说,肺结核在古代就被认为是一种传染病,如果说林黛玉真是个肺结核患者,贾府里的人们如何会不避忌?可见黛玉并非得的是肺结核。另有研究者认为,黛玉得的可能是心脏病,或者神经衰弱症。不过,无论究竟是什么病,林黛玉自小患有一种慢性病,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药不离口,这样的事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与黛玉相比,薛宝钗所得的病以及服用的药,便有些神奇甚至令人感到迷惑不解了。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去梨香院,与宝钗论及病和药,书中这样写道: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
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上面这段文字说宝钗得的病是“热毒”。查看中医方面的书籍,还真有“热毒”这样的病症,又叫“温毒”“火毒”,指火热病邪郁结成毒,也是疔疮、丹毒、热疖等急性热病的统称。但用“热毒”来说明宝钗所得的病,未免又太笼统,因而一些研究者认为,按犯病时出现“喘嗽”等症状来看,此病具体来说应该是“过敏性哮喘”。这病到底有多严重呢?用宝钗自己的话来说,“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也就是说,和从小被病所困的林黛玉相比,宝钗“先天壮”,或者说身体十分健康,因而这样的病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以说,薛宝钗几乎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病。
宝钗平日里吃的是什么药呢?这药名听起来很特别,叫什么“冷香丸”。你去中药房打听,估计没有药剂师听说过这样的药名;查遍古今所有的中医药书,也不会看到有关这种药名的记载。因而所谓的“冷香丸”,不过是小说家言而已,读者实在当不了真。再看看这种药的成分:“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与其说这些花蕊是药,还不如说是夏天可以用来消暑的茶,谁会相信这样的药会有治病的效果呢!再看看其炮制方法,就更加令人惊异乃至觉得荒诞不经了:“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难怪周瑞家的惊奇不已:“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凡思维正常的人都不难得出结论,周瑞家的看法是完全有道理的,这样一个所谓的“海上方”,不仅在实际中很难得到,即使得到也必定没有什么治病的效力。
宝钗所吃的这种奇怪的药,令人想到鲁迅先生在其散文《父亲的病》中所记叙的情景。周父所得的病是水肿,先后有两位有名的中医大夫开药方,共同之处是药引子都十分奇特,与宝钗的药有几分相似。第一位大夫开药方,“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第二位大夫开药方,“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1]
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周父所得的水肿,实际上就是肝硬化,放到现在应该也是难治的病,因而那样奇怪的药治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大约开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也算是中医的一种传统,可能一些中医大夫在内心认为,不开一些令人惊异的偏方,不足以显示自己高超的医术。只是鲁迅先生给父亲治病的经历,尤其是这些与宝钗的“冷香丸”相似的所谓偏方,让他由此对中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而薛宝钗的病以及药,几乎都是作者浪漫的想象或虚构,《红楼梦》的读者以及作者,应该没有谁真正认为薛宝钗是个病身子,也不认为吃了什么“冷香丸”,就能治宝钗的什么“热毒”。
比较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病,我们完全有理由确定:黛玉所得的病是实的,因而要用实实在在的药去治疗;而宝钗所得的病是虚的,因而便可以用作者杜撰的所谓“冷香丸”去应付。作者用一种游戏的笔墨,一本正经地写了一件虚事,读者自然也用不着去较真,反正薛宝钗吃不吃这种药,都不影响她正常的生活。
但喜欢刨根寻底的读者,心里仍然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既然薛宝钗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病,是大观园里一位十分健康而阳光的少女,作者又如何煞有介事地去写她患有“热毒”,并吃那实际中很难搞到的“冷香丸”呢?这不是故弄玄虚、多此一举吗?
凡是认真读过《红楼梦》的读者,凭阅读经验都会推测到,作者如此构思、安排和定位宝钗的形象,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其中必定有一番深刻的寓意。大家知道,《红楼梦》的作者可不是一般的作者,他在交代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时,往往大量采用暗示、隐喻以及虚实相生等多种艺术手法,因而也使该书成为少有的值得读者反复体味的一部书。所谓暗示,就是不明说,而是用含蓄的话语,引起读者对某事的联想,进而领会故事或情节的寓意。所谓隐喻,就是利用事物之间的某些相似点,让读者把一些似乎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到一起,从而领悟到作者的用意。所谓虚实相生,就是化实为虚,或者化虚为实,通过虚实交替来使所表达的情感含蓄深沉,意蕴丰富。第七回这段宝钗与周瑞家的对话,是全书中集中写薛宝钗最长的一段文字,而这段文字的重点,却是在说她所得的病以及所吃的药,这样的情节安排实在值得玩味。而要解开作者这样写的用意,就需要全面分析薛宝钗这个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思想以及行为,体会作者所采用的暗示、隐喻以及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的奥妙。
还是继续从宝钗所得的病与所吃的药展开分析。宝钗的病叫“热毒”,所吃的药叫“冷香丸”, 一热一冷,对比明显;“热”病要用“冷”药去治,符合中医辨证施治的原理。前面已经分析过了,宝钗其实也没什么病,因而综合考察她的思想和性格特点,所谓“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不过是对其与生俱来的天性的隐喻而已。具体来说,就是宝钗作为处于青春期的少女,本来是一个活泼、建康的女孩子,又读了不少“杂书”,因而不可能不受言情故事的影响,在她的内心里仍然洋溢着对自由、纯真的追求。然而,封建礼教却要她时刻压抑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保持大家闺秀冷若冰霜的外表,防止因读了“杂书”而“移了性情”,最后落到“不可救了”的地步。
且看第四十二回中,作者是如何写宝钗遭受的压抑和结果的: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从以上文字可以看出,薛宝钗小时候是偷偷读过那些容易让人“移了性情”的“杂书”的,后来经过“大人”们的严厉管教,才认识到“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令人感到十分悲哀的是,宝钗不仅自己被彻底洗了脑,还自觉地成为封建礼教的义务宣传员、监督员,有板有眼地教育起“执迷不悟”的林黛玉了。
既然有了一种观念上、行动上的自觉,那么为了防止“移了性情”,治疗那与生俱来的可怕的“热毒”,薛宝钗便要时常服用“冷香丸”。这“冷香丸”是什么人给开的药方呢?不是中医大夫,而是一位和尚给开的。佛家宣称,一个人只有斩断七情六欲,做到无欲无求,才能达到内心的平静。而“冷香丸”用的是四种花蕊,服用时还要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从药理来看属于凉药,可以平息心火,也就是能够治疗宝钗身上的“热毒”。读者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这所谓的“冷香丸”,大约隐喻的就是封建礼教。不过,既然怀春是少女与生俱来的天性,因而要抑制人天生的情感很难办到,因此作者用了一种貌似游戏的笔墨,说明这药实际上很难配成,也就是说这样的病是真正难以得到治疗的。作者在此通过描述宝钗的病及药,形象地阐明了封建礼教与人性的巨大冲突。
分析至此,我们大致也明白了作者这样写的目的和用意。薛宝钗所得的病以及所吃的药都是虚的,而以虚的病和虚的药所隐喻的社会现实,具体来说,就是薛宝钗所面临的精神压迫和无端摧残,却是实实在在的。换句话说,宝钗的病,并非是身体上的病、现实中的病,而是心里面的病、精神上的病。从胎里带来的“热毒”并不是病,用所谓的“冷香丸”去治疗,才是一种病态的观念和行为。因而真正病了的,或者说得了难治之症的,并非薛宝钗这位青春少女,而是薛宝钗所生活的时代和环境,是封建礼教让薛宝钗得了病,让她担心因读“杂书”而“移了性情”,而且这种病一旦得上,大约是任何一种药都难以治好的,于是,礼教与人性的冲突,便贯穿于红楼少女生活的始终。
我们从薛宝钗的病及药感悟到,作者熟练地采用暗示、隐喻以及虚实相生等多种艺术手法,将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属于玩笑的故事,写得风生水起而又意蕴深刻,从而给读者带来丰富而别致的审美意趣。因而需要指出的是,《红楼梦》的确是一部值得反复琢磨的书,许多看似游戏的文字,往往并非真正的戏言,而是戏言背后常常暗含着深刻的寓意,这是同时代的其他长篇小说,无论如何都难以比拟的。
引用文献
[1]鲁迅,《父亲的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85页。
作者简介
张黎明,男,生于1963年,甘肃省泾川县人。1985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从事过教育工作、公务员工作以及企业中高层管理工作,现任《新课程报·语文导刊》执行主编。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5年起,先后在《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飞天》《散文》《散文百家》《读者》《博览群书》《台港文学选刊》等国内100多家报刊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及学术论文共900多篇。出版散文集《瞬间的灿烂》、励志类读物《做个知本家》(与张琦合作)、长篇小说《前途无量》、红学研究随笔集《万千滋味品红楼》。先后有10多篇作品入选不同文集,另有10多篇作品被《读者》等选刊转载。先后获得省市级各类奖项10多次。
长期致力于《红楼梦》研究,已在《书屋》《红楼》等报刊上发表有关《红楼梦》的论文、随笔与杂谈1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