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丨诗人胡续冬:在校园里面写诗,能给你意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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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张春渝
胡续冬(1974.10-2021.8)
本名胡旭东,1974年生于重庆,后随父母迁居至湖北。1991-2002
年间求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和西方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博士学位后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
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写作,本科期间曾担任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社长,创办过民间刊物《偏移》,曾发起将一年一度的北大未名湖诗会举办时间挪至每年春季海子离世纪念日前后,在未名湖诗会演变成未名诗歌节之后这一传统依然延续。著有《水边书》(自印,2001
)、《风之乳》(自印,2002)、《爱在瘟疫蔓延时》(自印,2003 )
、《日历之力》(作家出版社,2007)、《终身卧底》(广州龙脉,2010
)、《旅行/诗》(海南出版社,2010)、《片片诗》(台北秀威,2013
)、《白猫脱脱迷失》(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等诗集,《浮生胡言》《胡吃乱想》《去他的巴西》等随笔集,另有译自葡萄牙语和英语的诗歌、诗论散见于各类书刊。
曾获得刘丽安诗歌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珠江诗歌十年大奖、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人等奖项和荣誉,参加过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西班牙科尔多瓦国际诗歌节、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西班牙加利西亚圣西蒙岛国际诗歌翻译计划。
亦曾致力于当代诗歌的推广和传播,互联网时代早期曾创办以诗歌/
文学内容为核心之一的北大新青年网站,曾长期担任珠江国际诗歌节(广州)总召集人,
2014年以来担任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诗歌来到美术馆”系列诗歌活动的现场主持人。
“
三年前,胡续冬老师作为嘉宾参加了培文君举办的新书分享会,其间他谈到了诗歌和北大对他的影响,现摘录如下,以为纪念:
”
我不是特别想把自己放到北大诗歌这个框架里面来说,但我特别感谢北大诗歌这帮兄弟,还有这样一个独特的气场。我不知道在北大写诗对其他人有多大程度人生的改变,这件事对我来说意义不止是写作,可以说整个人升级成了2.0的版本。在来北大之前,我在中学里是有性格缺陷的人,我口拙,比较木讷,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打人,上学书包里随时揣着板砖和钢筋条,暴力成瘾,我考上北大都是非常意外的事情,因为我是背着打群架各种处分上的北大,属于边缘小城的暴力团体里的不善沟通交际的人。当时有一种智力上的自负,因为读过一些书,我比较喜欢偷图书馆的书,小城市图书馆的书被我成麻袋地偷回来。但读的小说比较多,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略萨、约瑟夫·海勒等等,但是没怎么读诗。高中的时候我们暴力帮派里面有人看朦胧诗选,我看了两眼,觉得那个东西对我的智力不构成挑战,所以我宁愿写古诗,当时我也画国画,也写古诗。虽然我是一个沟通能力有问题的人,但是我比较喜欢对我的意识状态构成很大冲击的东西。
对我的这一切特别大的改观是发生在我进北大之前,我们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军训,军训的时候我的阅读方式已经发生变化,我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图书馆里偷杂志上撕下来的中篇小说看,我经常撕王朔的小说。为什么?我来到北方,虽然没进北京,作为口齿不利索的南方青年,本身跟人沟通有问题,还要我说普通话,这个确实有个很艰难的坎儿要迈过去,所以我老撕王朔的小说学北京话。当时我主要看这些东西,结果有一天,在上毛选课,每个人要求写毛选心得,我假装在写,我把不知道哪里扯下来王朔的《动物凶猛》,正在看,突然我旁边有一个特别矬的哥们,军帽总也戴不正,每次拉练都要被骂的胖子,那个胖子突然用肥厚的手掌拍我一下说,你看这个东西没意思,我给你推荐一个东西。
那时候是1992年5月份,我们快结束军训了。他给我推过来一本《太阳日记》,就是西渡编的那个。他在石家庄新华书店买的,我们一个人两个月轮着外出一次,穿便装外出,他用这个机会买的书,看了觉得不错。我跟他不是很熟,不知道为什么他推给我看。这个胖子现在是非常著名的,中国哲学领域、宗教学领域一个中坚人物,叫吴飞。读完《太阳日记》以后我彻底改变对朦胧诗智力上不构成挑战的看法,这里海子的诗、骆一禾的诗、臧棣的诗,包括西川,我读完以后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觉得这些东西是我能够达到的。当时我看东西有两种,一种我特别服的,我觉得我达不到,我就当一辈子迷弟看你的。另外一种是我觉得能达到,我就得试试,我自己也写点。
摄影:张春渝
1992年9月进校,进校第二天,在北大三角地,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物理空间,当时我看到一张非常粗糙的海报,就是刚才冷霜说的海报,一个大脚印踩在上面,非常简单粗暴,非常有冲击力,就是他刚才说的那八个字“自得其乐,愿来就来”,我说这就是我这种少年暴力团伙喜爱的风格,我就照着上面的地址找28楼过去敲门,看到冷霜和他们屋里另外两个人,一下子让我觉得找到组织,因为我感觉他们侃侃而谈,说到的这些人名、篇目名称都是属于我能够着但是现在还没够着,我一定要够过去。所以我长期参加他们组织的各种小讨论、小聚会。
另外一个关键性时刻,我加入冷霜他们五四文学社没多久,就碰上戈麦去世一周年纪念活动,那个活动是我第一次看见活着的一堆著名诗人,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把《太阳日记》读完,也读了冷霜借给我看的包括《启明星》等以前油印的资料,我当时得知戈麦一周年纪念会有西渡、有西川、有臧棣,别提多激动了。我这么一个小辈见到这段时间都在读的诗人,非常非常兴奋。
当时去之前,我脑补出一个画面,大家都知道拉菲尔《雅典学院》那个大壁画,我当时在脑子里想,臧棣可能就是中间那个柏拉图,手指天上的那个,西川可能是亚里士多德,前面秃头的蒂欧根尼那个哥们可能是西渡的形象……我一个个对应,浮现出非常完整的《雅典学院》壁画的景观出来,让我感觉一个小地方来的暴力青年,突然和有文化、有承传的家族谱系有关联,觉得还挺兴奋的。结果那天到了现场,当时在艺园食堂二楼,非常震惊,因为看到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西渡用今天话来说,跟码农一样,个儿小小的,穿的衣服特别大、特别不合适,大家知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面有一个糊涂蛋,就跟他似的。臧棣,我觉得他不大像写诗的,油光水滑的,特别像《雷雨》里面周萍的架式,公子哥儿。但其实他一点也不公子哥儿,他形象上比较俊美,而且比较高。西川来得比较晚,事业有成者都是姗姗来迟,但是西川来的时候我更加震惊,我读过很多他的诗,我觉得应该是比较有仙气的人,结果进来一个像卖毛片的人,背着大包。觉得这一堆人完全颠覆了我以前对雅典学院体系的想象。后来我坐下来听,确实启发很大,我记得特别清楚,臧棣讲完我还提了问题,大概就是我们如何面对此岸、彼岸,一年级小孩都会问一些傻问题。很多年以后跟臧棣熟了,我跟臧棣说第一次见你时问了问题,臧棣说那个傻子就是你啊。
跟组织上有联系了,感觉自己汇入到一个庞大的组织里面,慢慢在冷霜那学了很多东西,包括我们这一届其他写诗的怪物。我们真的挺多怪咖,确实跟冷霜说的一样,到90年代初的时候写诗人不多了,但是可能比他们90级还要奇怪的是,我们恰恰写诗的人都是一些不大正常的人。冷霜他们那届德语专业有一个写诗的哥们,姓叶,读书非常多,读黑格尔、康德,后来疯了。但是我们不认为他疯了,我们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他对海子的理解挺好的,他的德国哲学引用的都挺好,凭什么说他是疯子,只不过经常撞撞门,不应该叫他疯子。但是学校一定要把他弄到精神病院,我们去抗议说他不是疯子,你们正常人都是愚人,你们分不出真正天才他们痛苦的思考。后来北大有一个精神病鉴定专家,不但把他鉴定为精神病,还把我和另一个替他分辨的同学鉴定为感应性精神病,就是坚定地认为精神病人说的话都是对的,叫感应型精神病,差点把我们两个也收拾了。
后来我们一直特别想着他一个人在南口精神病院,不知道在里面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其他精神病人,尤其武疯子打他这个文疯子。后来又一次我跟同学说咱哥俩去看看他,我们俩都是穷学生,怎么样去南口精神病院?也没有车。当时老叶属于西语系,我们就找他们的系主任,这个系主任特别好,叫赵振江,翻译西班牙语诗歌的。我们说你们德语专业学生在精神病院,我们特别担心他,他是我们好兄弟,写诗。赵老师特别没架子,跟我们聊说你们有什么诉求?我们说想去看写诗的朋友。他说我安排系里的车,我自己也去,你们俩跟着我的车去。我们就跟着西语系主任赵振江的车去看老叶,确认他在那没有被虐待,而且看样子有点恢复,尽管里面精神病人很多人把我们当成一类人,希望我们留在那儿,有几个人觉得我们好像是兄弟。
我们这一趟安心了,再回来路上跟赵老师聊,发现他译的东西我基本都努力看过了,结果是这个人成为我后来的硕士导师。尽管我一直过着比较奇怪的生活,但是到大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突然我的绩点够保送了,我觉得要不然不在中文系读?去看望疯哥们时候坐过赵老师的车,我就去赵老师家里,问您还记得我吗?说记得。我说能读您研究生吗?他说,读吧,太好了。那就读吧,我的人生就莫名其妙转到了外语系。
摄影:Bella
所以写诗对我改造非常大,尤其和冷霜他们的认识,西渡、海子、骆一禾、西川、臧棣、戈麦这一条脉络下来,对我有醍醐灌顶的影响,导致了:第一,我变成一个喜欢跟人沟通的人;第二,由一个比较木讷、不善言词的青年变成了话痨;第三,我接过五四文学社社长的位置,也倒腾了很多朗诵会,主持这、主持那,最后主持变成我一个副业,以至于后来我发现从五四文学社长退役后,可以用主持技能干别的,于是后来我在中央电视台主持了几年。这都是写诗带给我的,说话利索,莫名其妙的主持技能,送我一个导师,中文和外语来回切换——在校园里面写诗能给你意外的人生。
犰 狳
胡续冬
猛地看见电脑上的日期,想起
一年前的今天,在南美的海滩巴拉奇。
那是一个被十七世纪的金子淘出来的小镇,
坐拥吞天海景和葡萄牙的凋敝。
入夜,我们携一身憨猛的云和岛屿
回到岸上,见街就逛,见古就唏嘘。
有花花红灯闪出一个诡秘的去处,往来者
皆是气质男和肉意阑珊的随便女。
我们骤然欢喜,误以为来到了
本地的风化区,进去之后才发现
此处乃是文艺天地,方圆百里的知识分子
携带成群的知识粉子,在此郑重地追忆
巴西东南沿海印第安人的血泪履历。
墙上是被装裱成艺术品的印第安人,
台前有被演说成学术绕口令的印第安人,
大厅里陌生的干柴和烈火以印第安人的名义
迅速地组合在一起。我们在那里
没有看见一个活着的印第安人,直到
走出门去,在几十米之外的街角
与几个卖手工艺品的印第安人在黑暗中相遇。
他们露宿在街头,出售做工笨拙的
木雕、草编和饰羽。他们不叫卖,
像茧皮一样硬生生地长在黑夜的喉咙里,就连
不得以说出的几个关于价格的葡萄牙语数词,
也像龟裂的茧皮一样,生疼、粗粝。
他们眼神里的警惕连成一道五百年前的防线,
从防线那一边,我们小心翼翼地买来
一只木雕的犰狳。嗯,犰狳。
性格温顺的贫齿目动物,浑身披甲,
像他们的祖先,在丛林里逐安全感而居。
嗯,巴拉奇。我刚刚被精英们沉痛地普及:
此地的印第安人原本盛大而有序,说灵巧的
图比-瓜拉尼语,后来被捕杀无遗。
精英们不愿提及那些黑夜的喉结上
一小片茧皮一样喑哑的,不可见的后裔。
2005. 8.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