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夏之殇
浅夏之殇
作者:尚淑兰
身世之谜
一缕微弱的亮光穿过窗帘的缝隙,轻吻着白冰的脸颊。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慵懒地打个呵欠,看看闹钟,不到凌晨五点,还早。朦朦胧胧地,她想起昨晚写作业照旧到十一点多,资料、试卷摊了一桌,没顾上收拾就疲惫不堪地爬上了床。她闭上眼睛,想再睡会儿。
“唉!”一声叹息从另外一个卧室传入她的耳朵,低低地却很清楚,是老妈。接着她听到了小姨的声音:“大姐,我对不起你呀!”小姨是昨天才来家的,平时住在外地,几年了难得来一次,一来姊妹俩就整夜地说话。
她睡意全无,一骨碌滚下床,光着脚,轻轻走到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看楼下那花廊上挂着的紫藤花。外面天色已明,紫色、白色、粉紫色,串串紫藤花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着。望着那些瀑布一样的紫色流苏,白冰习惯性地嗅嗅鼻子,她太熟悉紫藤花的味道了。
“眼看着就中考了,我也是没法子,才叫你回来一趟。”老妈低低的声音又响起来。“我留意冰冰一段时间了,她和一个男生走得太近,八成是早恋。昨天,我给她班主任打电话,她班主任说这次考试冰冰名次下降了很多。我这心里啊,急得不得了!论聪明,论长相,这孩子不和你当年一样?要不是你错走了一步……哎!万一她考不上重点高中,你说,我有啥脸见你啊?”
“大姐!”小姨突然哽住了,“是我不好——”
白冰隐隐感到老妈和小姨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她悄悄走到门后,侧着身子,竖起了耳朵。
“你说你当年咋那么傻,眼看着就高考了,咋就迷上个有妇之夫?要死要活的,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人家挑明了说,生个男孩就留下,生个女孩就不要,给个二十万了事。你到底是执迷不悟,鬼迷了心窍!毁了自己前程不说,还让冰冰没有亲爸亲妈,真是造孽啊!”老妈情绪好像有些激动。
白冰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她有些恍惚:“说的是我吗?”
“大姐,别说了——我错了!”小姨压抑着声音啜泣起来。“要不是你替我抚养冰冰,让我远走他乡出去打工,哪还有以后的我呀!十六年了,冰冰有您照看着,我还有啥不放心的?你吃的苦,受的累,是替我还债啊,大姐!我拖累了大姐,都是我的错!大姐,我就怕这孩子走我的老路啊,唉——”
白冰呆住了!她有些惊异,有些迷茫,不知所措,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她耳朵嗡嗡地,身体变得空荡荡的。后来,她们又说了什么,竟一点也听不见了。她呆呆地,突然左眼皮一阵阵剧烈地跳起来。她抬起手使劲儿揉了揉,下意识地走到书桌前,把课本、作业和资料一一码齐,装进书包里。脑子里却浮出了那些遥远得蒙上了灰尘的画面,画面中老妈和小姨的脸交替出现,越来越清晰:老妈国字脸上少有笑容,平时对她严格得近乎苛责;小姨不常来,几年也没几次,来就给她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总是温柔地看着她,还情不自禁地亲她。这一切今天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皱着眉头,手里抓着书包的拉链,上上下下不停地拉着,吱吱嘎嘎的声音充斥着屋子。她发一会儿呆,忽然又想起去照镜子:双眼皮大眼睛,皮肤白皙细腻,果然像极了小姨。她还有个不知道在何处的爸爸,可是他视她为草芥,弃她如敝履。她的心倏地绞在了一起。她觉得闷极了。拉开窗帘,初夏清晨的阳光射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窗外的紫藤萝花快要落了。”
她忧郁地想,一切都是浮云。
出入凭条
6:30,白冰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学校。此时,班主任李洋已坐在讲台的座位上,正督促值日生打扫卫生,又吩咐几个课代表收作业。白冰蔫蔫地走进教室。李洋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心想:是昨晚写作业很晚,还是在家挨批评了?于是就走上前,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事,老师。”她抬起头冲李洋笑了笑。“昨天写作业太晚,没睡好。”
李洋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和地说:“多注意休息。与中考无关的事,不要放在心上,熬过这一个月就好了。”
“知道了,老师。”她答应着,知道自己在老班的眼里还算是乖孩子。坐在前排的林放回头迅速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眼神里蓄满的关心让白冰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早读之后,李洋又上了两节课,已是九点多。回到办公室,肚子“咕咕咕”地抗议起来,他才想起还没吃早饭。因为到校时间太早,学校餐厅又不供早餐,平时抽屉里总是备下些吃的,今天连这些吃的也没了。他决定去校门口的早点铺吃点东西。
他低着头,急匆匆往外走,一抬头,看到刘副校长竟然坐在传达室里。他向刘副招招手,没有多想。
“带请假条了吗?”刘副校长黑着脸问他。
他的脸微微有些涨红,赶紧上前解释:“校长,我不请假。今天,我上早读,来得早,又连着上了两节课,饿得有点受不了了,出去吃点东西,十分钟就回来。”他甚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平时他很少请假,几乎全勤。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个工作狂。
“嗯。记住,只要出去就得带条!”刘副校长表情僵硬地说,黑瘦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校门徐徐打开,他快步走出去,买了两个馅饼、一份豆浆,五分钟不到,就赶了回来,因为他还要考虑开家长会的事。走到门口,他看见刘副校长仍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
吃完早餐,回头细想,他才觉得蹊跷,他对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说: “今天也不知为什么,刘副校长坐在传达室里值班呢。”
“你撞枪口上了?”对桌的王老师抬起头问。她四十多岁,头发卷烫得发亮,穿得整整齐齐,浑身透出一股精明劲儿。
“啊?怎么了?”他预感到又要有什么事了。
“明天上午开全体教职工大会,中层们今天都在搜集开会的材料呢。这回你要当典型喽!”王老师笑嘻嘻的,有些幸灾乐祸。
“不会吧?我可没违反校规!肚子饿了出去买份早餐也要批评?再说,我是忙工作嘛,才废寝忘食的,应该受表扬才对!”他坦然。
听他这么一说,同事们纷纷围过来。
“我看那,玄!你还太年轻,平时只知道低头拉车,不懂得抬头看路。”同事们七嘴八舌,年龄大一些的如是说。
有的说:“你看我,自己写个条,照样出入自由,反正人家传达室的师傅也不看有没有领导的签字。”
有的说:“根本就不用签字,关门之前出去,开门之后再回来。省得麻烦,谁家还没有点事!”
“中层们考勤请过假吗?就管你这听话的。小李,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寒心!”
“越是干活的,啥好事越轮不到你。”
“干的不如拍的,谁还干活!”……
李洋笑而不语。他才不信邪,他就相信天道酬勤,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他不再说话,打开电脑,专心准备开家长会的材料。
第二天上午,下了第二节课,学校通知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根据中层汇报的材料,校长果然点名批评了他。同事们有的朝他挤眉弄眼,有的还说他的风凉话。他第一次有了骂娘的冲动:特么的,出入带条,官僚教条!什么事嘛!
放学之后
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放学前的宁静。校园里立刻变得热闹起来。校车的发动声、自行车铃声、师生的说笑声,交汇成一条喧哗的河流,流淌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淡淡的光线透过海浪般的树梢,悄悄浸染着暮色。晚风携带着凉意,奏响了初夏晚日的序曲。
电动门缓缓拉开,一群群学生鱼贯而出,三三两两打着招呼分开。白冰第一次有了不想回家的念头,她低着头独自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路边。去哪?她问自己。她想老妈,想得扯心扯肺地痛,可是为什么不选择回去?是她的心背叛了这个家吗?除了家,她无处可去。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断了线的风筝,找不到归宿;又像一片空中飘荡的树叶,摇摇欲坠。为什么?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涩,抬头望天,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蓄满了泪水,她小小的身影在一片灰白的背景中勾勒出一个寂寞的轮廓。
一回头,林放竟默默地跟在身后,走了多长时间了?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发出淡淡的光,昏黄而迷离。他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眼睛里写满了担心。
“怎么,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么?”她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你饿不?我有钱,咱俩去吃汉堡。”他拍拍口袋说。他已饿得饥肠辘辘,当饭店飘来一阵阵菜香时,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好啊。”有了陪伴,年轻的心很容易就快乐起来。她拉着他跑到肯德基店里,买了汉堡、薯条、饮料,抱在胸前,然后像两只流浪猫一样,边吃边逛,最后来到公园的长椅上,背靠着背坐下。微风轻拂着脸颊,她仰望着浩瀚深邃的夜空,今夜没有太多的星星,淡蓝的夜幕,很美。静谧中那些凡尘俗事似乎离他们很远却又很近。
“做颗星星多好!”她叹了口气,“虽然渺小,但是它在发光。”
“做一棵小树也不错。”他受了感染,笑着说。“可以在风中跳舞,还可以陪小鸟玩儿。”
“玩儿?我们总有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写不完的作业。”她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是啊,我觉得我变得越来越逆来顺受了。连一点自己的空间也没有,除了吃饭和睡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让作业和考试占满了。有时煎熬到发狂,就想抓过课本撕碎了,逃走!可冷静下来想想,老师和爸妈说得没错,冲动是魔鬼,最终我们会为一时的冲动付出惨重的代价。那些高考零分作文的学生多聪明,写得文章多有才气,就因为没有耐得住寂寞,离经叛道、特立独行而与大学无缘。”他喃喃着,仿佛说给她听,又仿佛说给自己听。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而严肃,看起来与小小的年龄极不相称。
她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让自己暂时忘记了“睡里挑灯看卷,梦回铃响背题”的烦恼,忘记了那些她极力想逃避的秘密,静静地品味着这短暂的幸福与安详,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悄悄地流逝……
两个单纯的孩子,平时的弦绷得太紧了,他们只想放松一下,就像在水底憋得太久的鱼儿,暂时浮出水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可是他们不知道此时家里已经急得开了锅,家长们先是不停地看表,来回移动着脚步。对于孩子迟迟不回家的原因,心里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烦躁、担心,怕出什么意外,最终惊惶失措,一路电话打探追问,直至把班主任李洋的电话都打爆了。
直到夜色阑珊,流浪的翅膀还未栖息在树梢,远处传来老师和家长们焦急的呼唤声,他俩才如梦方醒!
骨干名额
李洋课堂上讲完试卷,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林放后脚就跟进来。他把数学试卷递到李洋面前,羞涩地笑笑:“老师,少加了二分。”
李洋摆摆手:“我不是说过了吗?三分之内的误差就别找了。”
“可是老师,我加上这二分就是第二名了。”他黝黑的脸上微微有些涨红,急切地说。看他这样,李洋反倒喜欢这个少年了。哎,班里后十名的孩子自感升学无望,基本放弃了中考,混等着毕业。如果都像林放这样在意分数和名次,又何至于对升学失去信心?今天的中考、高考乃至以后的求职,分数不就是标杆吗?这可真是个考试的时代!大环境如此,这群孩子谁也逃脱不掉中考这台机器的残酷碾压。
李洋叹口气,重新仔细审视了一遍试卷,果然少加了二分,就大笔一挥,“刷刷刷”划了红色的125分。
“谢谢老师!”林放满心欢喜,接过试卷兴冲冲地走了。
李洋刚想歇会,对面的王老师抬起头神神秘秘地说:“小李,给你透露个消息。”
“王老师,啥好事呀?”
“昨天教育局来文件了,要评选市级青年骨干教师,听说就你和高明符合条件。”
“王老师,您说,我有戏吗?”
“按理说,高明没你能力强,除了拍领导马屁,从没干过班主任,应该竞争不过你!再说了,这次你们班级管理评比不是年级第一嘛,成绩摆那儿。只是——”
“王老师,求您指点一二。”李洋打趣道。
“找个时间,去老大家走走。”
“哦——”李洋心知肚明。
这件事搁在心里,李洋琢磨了一天,晚上躺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王老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人情如此,他不是个不懂事的人。只是平时自己大部分时间都靠在教室里,除了工作上的事,私下里疏于和领导走动,这次套近乎会不会显得自私势利,反而叫人家看轻了自己?他一时左右为难。
第二天,他想见了主任探探口风,再做打算。上午上完两节课,大课间带完操回办公室,在楼道里正好和高明走了个对面。高明手里拿着几张打印的A4纸,低着头,脚步匆匆,看起来似乎在忙着什么。他笑着打招呼:“这几天没见你呀,业务挺忙的?”
高明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他狡黠地笑笑:“去你的,我哪有你忙啊!印了几张复习资料而已!”
两人是同年来学校的,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历史,平时关系比别人也亲近些。说话间,李洋电话响了,高明见状向他摆摆手,趁机迅速走了。电话是妻子打来的:“李洋,爸住院了!今天幸亏我在家里。爸突然头疼,医生说要做心脏搭桥手术。”
妻子小艾是市医院的护士,因为李洋太忙,平时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她在打理,李洋觉得亏欠她的太多。小艾镇定地告诉他这一切,还不忘叮嘱他:“爸住院的事我都办妥了,今天你就先别请假了,你先忙班里的事。下班别忘了去幼儿园接孩子,再提点钱送来。”
李洋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已经塞得满满的。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王老师抬起趴在电脑上的脸说:“小李,刚才老大通知高明去填表,估计是骨干的事。你怎么搞的,没去走动走动呀?光会干工作不行,你得多为自己想想!”
“哦——”刚才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感激这位老大姐的肺腑之言,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他一颗焦灼的心已经飞到医院里去了。
下午,教务处赫然贴出了关于高明的骨干材料公示。
紫藤花落了
放学回到家,见老妈和小姨正坐在客厅说着话,白冰打声招呼就逃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她实在不愿意看到老妈和小姨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她知道那天晚上把她们吓坏了。几天来,她们当着她面不再聊天,只是不断变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和她说话时总是察言观色,仿佛她是一个易碎的花瓶,触碰不得,家里的气氛变得怪怪的。负罪感像一面大网交织在白冰的心头,密密地网住了她,可是这一切她却只能默默地接受。她悲哀地想:中考过后,真的就熬出头了吗?上了高中呢?上了大学究竟又怎样呢?真的就可以自由了吗?
她卸下沉重的书包,拧开桌上的台灯,拿出试卷,坐下,埋头写起来。她黑色的身影,投在地板上,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凝重的问号,显得寂寞、忧伤而又迷茫。
“滴滴”不知是谁甩了条Q信,白冰放下笔,拿起手机,笑了:“陪你去看海!”是林放的昵称。
林放:“干嘛呢?”
白冰发了个笑脸:“写作业呢。”
“我也是。有些累了,不如一起听首歌吧!”
“OK,发过来!”
白冰戴上耳机,随即薛之谦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在耳边深情款款地响起:
“是什么在召唤着我提醒我,我懦弱过犹豫过,若我能挣脱那绳索……
原来这就是沙漠,本来就没有骆驼,负责地说那什么是我,什么是我。
全世界都是沙漠,人心里住着骆驼,你就当做我根本没有来过,都怪我亲手杀了骆驼。”
眼睛里微微有些湿润,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匹负重前行的骆驼,孤独而落寞。她闭着眼睛,沉浸在这忧伤的音乐里。
“什么时候陪我去看海?”输入这几个字,发送。
“快了,考完试,我会和你和同学们一起去!”隔屏发过来一个抱抱的表情。
考试?沙漠、大海消失了,她又陷入了迷茫。
“冰冰,渴了吧?”不知什么时候,老妈端着杯热牛奶站在了身后。
“妈—”白冰慌忙摘下耳机,站起身。老妈看到她手里的手机,嘴角的笑容凝固了,脸一沉:“又在玩手机?”白冰默不做声,低着头。老妈有些激动起来:“是不是谈恋爱?手机给我!”
“妈,不是!你误会了。”白冰无力地辩解着。
“给我手机看看!”老妈明显有些愤怒,声音高了许多,仿佛压抑了很久。小姨显然也被惊动了,带着身炒菜的味道儿闪进屋。见此情景,她忙接过老妈手里的牛奶,放到桌上,笑着说:“姐,看你,用的着发火吗?孩子也挺累的,您就消消气。”
她转过身,轻轻把白冰按坐在椅子上:“冰冰,你妈是为你着急呢!咱怎么也得考上重点高中不是?好好学习才是正经,关键时候咱可不能掉链子,手机就先放小姨这儿吧。”她边说边拿走了白冰手里的手机。白冰有些恍惚,这是她的亲妈吗?妈是姨?姨是妈?亲妈为了她中考的事,亲自督阵来了,早干嘛去了?白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老妈翻看着白冰的手机,脸色变得铁青。“啪—”随着手机落地的声音,白冰的心也在刺骨的寒风中摔成了数不清的碎片。
“都在逼我。”她闭上双眼,周围是黑漆漆的高墙,脑子里一片沙漠。
“我要去找我的骆驼。”她站起身后退了两步,便靠在了窗前,转过身,两手抓住窗棂,身体决然地向外一纵。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但是她听不到了。她飞起来了!空气多么新鲜,呼吸多么自由,她闻到了紫藤花的香味儿——清新、淡雅,还甜丝丝的。
“砰”的一声,俯冲向地面的白冰,穿过紫藤花架,坠落在花廊下面,大片殷红的鲜血从她的身体里汩汩冒出,那些紫藤花蔓杂七杂八地缠绕在身上。她一动不动,钻心的疼痛使微弱的意识短暂地复苏了。她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一股血腥味儿混着淡淡的花香在微凉的夜气里弥漫,化作一片紫色的烟雾,梦幻一般轻轻笼罩了她。她努力动了动嘴唇,用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着:“紫藤花——落了——”
师殇
上着课,李洋不时瞥一眼第二排的空座位:白冰没来上课!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家长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他在忐忑不安中,下了课。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电话便刺耳地大声尖叫起来,白冰的妈妈!李洋忙接起来:“李老师,白冰出事了。”
李洋匆匆赶到医院,眼前的情景惊得他目瞪口呆。隔着厚厚的玻璃门窗,白冰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先前那个俊俏活泼的女孩儿此刻面目全非,鼻子上插着呼吸机,浑身裹缠着绷带,一直处在昏迷之中。白冰的妈妈在李洋的旁边不停地抹着眼泪,她头发凌乱,脸色憔悴,深陷的眼窝看起来像两个黑洞,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把诊断书递给李洋,上面赫然写着:“盆骨粉碎性骨折,七根肋骨折断,脊柱断裂,颅内有出血,脾、肺内均有积水。”这时,一边的小姨啜泣起来。望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眼,李洋的心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
他摸了摸口袋,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放在白冰妈的手上。白冰妈把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最后她恳切地说:“昨晚抢救了一晚,命总算是保住了!手术费实在太多,李老师,你也知道我家的经济情况,我只能向你求助,你看能不能发动学生捐款,资助一下?”
李洋点点头:“您放心,我回去就找领导,汇报这件事。”
李洋从重症病房区出来,又去看父亲,父亲消瘦了许多,术后身体康复得不错,只是虚弱。幸好有小艾在医院里跑前跑后照应着。主治的大夫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连日来发生的事情把李洋包围得密不透风,郁闷极了。回到学校,他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无能,每天活得像个陀螺,疲于奔命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老父亲住院,自己非但腾不出时间照料,还连累着妻子辛苦受累。
这时,一个脑袋从门缝往里探了探,接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他清了清嗓子:“请进!”
只见林放蹑手蹑脚走进来,腼腆地问道:“老师,白冰——怎样了?”
李洋沉吟了一下:“星期天在公园不小心让车撞了一下。”
“严重吗?”林放眼神里有些着急。
“刚做完手术,还没醒过来。不用担心。”李洋安慰地说。
“老师,我和同学们想去看看她。”
“嗯,星期天去吧。”
“好的。老师,再见。”
想到那个女孩儿,李洋禁不住暗暗地自责和痛心。作为班主任,他怎么就没有及时察觉出白冰近段时间思想上的变化呢?如果早发现了问题,也许就防患于未然了。原本多么优秀的女孩!醒来后,该怎么面对残酷的现实?以后漫长的人生路上,又有怎样的艰难在等待着她?!李洋觉得应该马上到校长室去一趟,和老大谈一谈,申请一下捐款的事儿。
来到门前,敲了敲,进去,只见高明正在里面和老大谈笑风生。见李洋进来,高明笑着向他点点头,出去了。李洋坐下,一五一十把白冰的事儿讲了一遍。老大端坐着,抽着烟,沉吟了好半天,才缓缓地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按理说,出于人道主义的救助是可以的,只是这件事本来与学校没有一点关系,发动学生捐款是不是会给外界造成误解?小李啊,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把精力放在教学上吧!”
李洋满心希望化成了泡影,他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长办公室。想到被病痛折磨的父亲、辛苦忙碌的妻子、幼小的孩子,还有高昂的医药费,心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就在前天,他的同班同学江华还在医院借着看望他病中父亲的机会,不遗余力地动员他辞职:“在公办学校有啥好?干活多,受累大,啥事也论资排辈。你不搞人情关系,不争不抢,能力再强,好事也落不到你头上。再说了,就你那点工资能养活全家老小吗?不如来我的培训机构吧,以你的能力和才气,不出一年,月薪万元不成问题。”江华的话不无道理,有些还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稍稍空闲些,这些话就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可他到底放不下倾注了四年心血的学生们。
走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那些长长的垂柳的柔枝不时落下来撩拨着他,他抬起头,发现叶子的嫩绿已转为深绿了。这使他一惊,蓦然意识到离中考只剩下十几天了。他决定回去和白冰的家长还有林放他们一起商量一下,在网上注册一个众筹募捐的软件。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想:这些孩子们中考结束的那一天,也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作者:尚淑兰,东营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有小说、散文发表在《中国语文周报》《黄河口晚刊》《东营周刊》《华东文学》等刊物,多篇小说、散文在文学网站和微信公众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