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进入收获时节,对世间万物慷慨起来,秋天的月光也不再云遮雾掩,像少女的眼睛,清清亮亮的。月华如水的时候,我喜欢到楼下的湖边散步。一潭湖水盈盈如镜,倒映着我自己单薄的影子,倒映着岸边枫杨树婆娑的影子,也倒映着湖边高楼里的万盏灯光。秋风一凉,灯光总是让人感到温暖,感到千里之外温柔的呼唤。朋友倩孤身一人远在北美一个叫盐湖的小镇。她说:“盐湖地广人稀,你在湖边看不到倒影的万家灯火,只看到月亮被粼粼波光分割成千千万万个。这个季节,湖面吹来的风是凉的,和家乡的风一样凉。我就在这样的风里,想起故乡、月饼,枝子上沉甸甸的石榴和冬枣。我经常在这样的月夜里,忍不住流下泪来。”其实,我也是会在这样的月夜里想起故乡的,虽然她隔我并不远。这个时候,母亲在家吃晚饭了吧?饭桌上一如既往的一叠腌萝卜,一叠蒸虾酱,几个馏红了口的馒头和一碗蔬菜汤。母亲一碗,脚边的阿黄一碗。母亲是心灵手巧的,她总是能把下脚料的蔬菜做成菜汤,白菜、菠菜、豆角、茄子都做过。她还会炒各种荤素搭配得当的菜肴,烙厚薄均匀的面饼,只是这些手艺从不为她自己服务。母亲吃完饭,整理好锅碗瓢盆,检查一遍院子里的生灵才放心。鸡栖于埘,鸽子在房檐下咕咕呢喃,促织娘在墙角固执地低吟浅唱。院子里月光普照,瓜架上扬着紫红的扁豆,垂着橙红的南瓜,黄叶红果的石榴树,都像浓墨的油画一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面纱里。突然,铁栅栏大门哐啷一响,“吃完饭了吗?”一声爽朗的声音传来。阿黄习惯性冲上去狂吠几声。“去!”来人一声呵斥,顺带向阿黄虚晃一脚。阿黄便住口了,摇着尾巴跟在客人后面。母亲推门迎出来,顺手拽下门口一只彤红的石榴,许多片黄色的叶子悄无声息落下来。晚饭后,乡下的女人们是愿意串门的,她们需要有个时间来沟通信息,也把一天的喜怒哀乐找个人倾诉。母亲把石榴掰开,一人一半。她们吃起石榴来不像城里女人那样优雅:认真洗了手,尖着手指,一颗一颗往朱红小嘴里送。她们直接把石榴籽搓下来,大把大把往嘴里送,再吐出小把白色的种子。因为她们聊天时手也不能闲着的,地上堆着一堆带壳的棉桃,要腾出手剥棉桃。中秋时分,棉花开得正欢,田野里白花花一片,农人们根本拾不过来的。人们便趁日出前露水重的时候下地拽棉桃,晚饭后剥干净,这样效率会大大提高。深秋拂晓,白露为霜,棉花叶子被露水打的泛红,等太阳一出,露水蒸发,叶子便干了,这时候拽下棉桃,干叶子屑就会粘在白净的棉花上,白棉花便脏兮兮的卖不上价了。所以农人们便在露水中穿来穿去,他们的手被坚硬的棉花壳扎来扎去,不等到冬天,那双手就要通红肿胀起来。你看到关节粗大、发红肿胀的手,就可以断定那是一双棉农的手。阿黄端坐在门口白月光里,竖着耳朵,饶有兴致倾听两个女人的谈话。阿黄外形有威猛的基因,你以为它是一只幼年的狼狗,其实它已经10岁了。在狗的年岁里,阿黄算是一个老人了,尽管它的个子永远长不大。前几年阿黄在壮年的时候,老是跟在家人后面跑。你骑自行车下地,他跟在后面跑;你骑摩托车到更远处走亲戚,它也跟在后面跑,跑的气喘吁吁;你心疼它,仍块土坷垃撵它回去,不到一里路它又跟上来,于是我们叫它“跟脚黄”。当“跟脚黄”老到不再跟脚的时候,它便本本分分守在家里看家护院,在一院子鸡鸭鹅叫中维持秩序。可是昨天,母亲打电话说,阿黄失踪了,十多天没回家。她断定阿黄一定被偷狗的贩子偷去卖了狗肉了,要不阿黄一定会回来的。即便要老死了,即便是误食了毒药,阿黄也一定会回来,死在自己的狗窝里的。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