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 盅王 第十八章 年轻的童子婆

盅 王

作者: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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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童子婆

一路上无事,等到得老王寨,已过午时。花婆婆等见杨恭一行人来,颇感意外,不过还是热情招呼进家门,黄家兄弟和杨恭呈上礼品,一番客气后,月兰端上甜酒,一碗甜酒下肚,三人顿感疲惫全消,便向花婆婆说明来意,想请她到朗洞去看个香。

那花婆婆听他们说了,说道:“按说我是做这行的,跟你们去一趟又何妨,只是这两年年纪大了,这腿脚着实不灵便。这到朗洞,少讲要有九十百把里路,我委实是走不了。”黄家兄弟听她这一说,便央求道:“花婆婆,你是远近闻名的人,都晓得你艺高,能和亡人通灵。望你老人家可怜我那妹妹无辜冤死,若不能弄个明白,我们家人心下实不能安,我们定不让你空跑一趟,事成后一定会重谢你们两位。”那花婆婆听说妹妹冤死,赶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讲清楚些。”杨恭这才把自己如何到朗洞买牛住店,如何遇见他们妹妹鬼魂,如何做法找到了尸骸,如何把鬼魂封印,黄家人又如何认出尸骸等,一五一十的全说了出来。

花婆婆听他们说了这等缘由,沉吟了半响,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让我家姑娘跟你们走一趟吧,我这腿脚,是真走不了了。”回头叫月兰过来道:“月兰,你跟杨恭他们去一趟朗洞吧!”那月兰“哦”的答应一声,也不多说话。这黄家兄弟反倒是患了嘀咕,看这月兰不过十八九岁俊俏姑娘,如何看得了香,上得了杠?对望一眼,都看着杨恭,杨恭也是第二次见着月兰,虽然感觉这姑娘好个人才,性格爽朗,手脚麻利,但那么年轻的姑娘做童子婆的,却是真没见过。那花婆婆见众人都有些犹疑,笑着说道:“你们是看我这姑娘年纪小是不?放心,我会的她都会的,保证给你们把事儿办得好好的。”那月兰笑笑,也不吭声,自顾收拾东西。

黄家兄弟将信将疑,但花婆婆发了话,也不好怎么说,当天在花婆婆家住下,农家也没什么好招待,花婆婆俩儿媳妇和月兰,便煮起了黑油茶,香喷喷的熬了一大锅,众人吃饱,安睡了一觉,第二天一麻麻亮,便起来上路了。

那月兰今天收拾得又不同,头上套了个银箍子,盘了个小发髻,插了根银簪子,脖子上套个银项圈坠着几个小银铃,手腕上两个银手镯也坠着几个银铃,把个姑娘衬得是更俊俏。一动,铃儿叮呤直响。背了个绣花的小包,鼓鼓囔囔的,也不晓得装了些什么。杨恭看那包好像不轻,伸手对月兰说:“妹子,把你那包给我帮你拿吧。”月兰也不客气,说道:“好啊!那就辛苦哥哥咯。”一笑将包递给杨恭背着。黄昌吉见得,便开玩笑道:“啊哟,看你俩这人才这般般配,一路走着,还真象对小夫妻咧!”把个杨恭说得很窘,月兰倒是满不在乎的道:“是吗?杨家哥哥,你成家了没?”杨恭笑道:“家务穷,讨不到咧!”那昌祥道:“还去哪找啊,这不就现成一个,好好用心。”众人一路说笑,半路上找个集镇吃过响午,略歇一歇,便继续上路,直到晚上戌时,方才到了朗洞黄家。黄家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俩人迎进屋,俩人都走得乏了,草草吃过饭,便都洗脚睡了。

第二天起来,吃过早饭,杨恭和月兰便去看那封坛。其时黄家已经把尸骸装进薄棺,移到了黄家的祠堂边,杨恭到埋坛的地一看,见没人动过,便问月兰道:“妹子,你是要什么时候做法合适些?”月兰道:“得到下午申时以后呢,现在上午不能做。”杨恭道:“那好,那我下午再把魂给放出来。”说罢,两人便往回走。杨恭对月兰说道:“兰妹,你发觉不?这姑娘本来就是朗洞人,却死在朗洞街上,搞不好,害人的是熟人哦,并且还会七星镇魂,感觉不是一般人呢。你来这看香,定要留意,我怕有人要耍弄人咧,你们这套我不懂,恐怕到时候帮不上你忙的。”月兰道:“哥哥说的是,做我们这行,最怕人耍弄,到时候自己的魂都回不来了,那就凶险了,不过我娘传我的,别人要耍弄我,还是没那么容易。”杨恭见月兰心里有底,便不再多说话了。

下午黄家的堂屋里,坐满了人,黄家一家子老老小小都在,还有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等,好多人都听说了黄家找了个童子婆,还有个很厉害的师傅,都来看热闹。黄家堂屋神龛前,面前摆了个小桌子,上面放着香炉插着香,摆着些生熟供品,点着两根蜡烛,还点了盏油灯。月兰解了头发,松松的用银箍子拢着,箍子前面垂半圈面纱,把个脸遮着朦朦胧胧的,两手扣在膝盖上,赤着脚静静坐在桌前。围观一众人在那窃窃私语道:“见过不少看香的,这架势,还是第一次见着。别的童子婆都是些婆婆客,哪有她那么年轻的?再说,童子婆都要跳要唱的,她怎么这大半天了一动不动呢?”边上另一个便道:“各师各法,她这怕有她的讲究,我们慢慢看就好了。”

杨恭独自一人来到埋坛的地方起出坛子,揭开红布,拈出那符,笼在袖里,抱着坛子回到黄家的槽门外坐着。照侗家说法,客死在外的孤魂,尤其是年轻未成家的,是进不得堂屋的,上不得神龛的。得靠童子婆接引,才能把魂接进去一段时间,但这魂是杨恭封了的,如果杨恭不解封,童子婆就找不到她,是以杨恭按月兰说的时辰,暗暗解了咒。这边杨恭咒一解,堂屋就平空起了些风,吹得灯苗有些跳跃,月兰的头发和面纱也微微飘起。众人隐隐感觉有些渗,外面没风,这堂屋里哪来的风?回头却见那月兰翻着两手掌不停的捏指曲伸左右摆动着,嘴里还咕咕囔囔的念着些听不清的东西。边上就有人低低说道:“上杠了上杠了,童子婆上杠了。”旁边就说道:“别的童子婆上杠是又舞又跳,她这就手那么动动?”话音未落,黄家昌祥家婆娘,忽然一把将身边黄家老娘一把抱住,大哭道:“娘啊!我总算见到你了!”黄家老娘莫名其妙,挣扎着想分开她手,一边道:“你是怎么的了?我们在屋不是天天见到?” 昌祥家婆娘哭道:“娘啊,我是玉芝啊!”

这话一出,黄家人不由大乱,那黄家老娘一把抓住哭道:“妹崽唉,你把娘想得好苦啊,你到底是被哪个挨千刀的害了啊!”昌祥婆娘哭道:“娘啊,我好苦啊!”忽然一转身站起来,张牙舞爪的向人群中一个人扑去,叫道:“大狗,你这畜生,你今天还敢来,我要你死!”人群中一男子仓皇站起来,一边架隔着往外走,那昌祥婆娘哪里肯依,拉扯着厮打,一边哭骂道:“我把你这杀千刀,你害得我好苦,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男人大急,一边挣脱一边喊道:“你个颠婆娘发颠,乱讲什么?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众人急看时,都认得就是寨上族里的黄大狗,那店房子就是他家建的,本来自己开店,八年前转给了人家。众人心下正暗自嘀咕,当时都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看来,怕是店里死了人做了亏心事才转的。一边想一边看时,人堆里乱成了一团,昌祥婆娘不知哪来那么大力,黄大狗也是个壮汉,竟被按在屋角里挣脱不得。被昌祥婆娘又撕又咬的,弄得满脸血。几个男人上去都分不开,后来得一堆人上,把个昌祥婆娘手脚抱住才分开来。那黄大狗好不容易挣脱,起身想往门外跑,早被昌吉昌祥兄弟堵住,那兄弟瞠眼喝道:“莫跑,你给坐起,要不打死你!”黄大狗不敢动,只在那摇手急辩道:“不关我事不关事。”

那昌祥婆娘挣扎着大哭道:“黄大狗,你这畜生,娘呀!那天这畜生哄我到他店里帮忙,竟然要欺负我,我拼命挣扎喊叫,这畜生怕人听到,卡我脖子把我卡死了呀!他那老子更不是东西,帮他崽把我镇到他家灶台下,这十年来我出不得门见不得人,在地下百般煎熬,哥呀,你们要替我报仇啊!”

黄家兄弟听得这般话,那按捺得住,揪着黄大狗就是一顿打,边上众人看不对,这打下去要出人命,便拼命拉劝。有跟黄大狗家交好的,早跑去他家叫人。黄大狗他爹听得这事,吓得脸唰白,赶紧叫上保长和族里一些老人,匆匆赶到黄昌吉家。 待他们到时,月兰法事已收,黄大狗已被打得血流满面,被黄家人按在那,保长等人赶紧把人拉开。

原来这时间里,昌祥婆娘哭着说了大狗害人的经过后,便倒在她老娘怀里昏了过去,见有人来,月兰也站了起来烧纸作揖,从包里拿出个铜铃,在昌祥婆娘头上摇了几圈,一边唧唧咕咕的念了一通,便把她人中一掐,掐醒过来。只是醒过来后一脸懵懂,却对刚刚的事全然不知。月兰摘掉面纱,对黄家人说道:“你家人的魂我接来了,但不能久待,得要送走,事情你们也晓得了,后面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拿主意。”说罢收拾好工具,转身对杨恭说道:“杨家哥哥,你还有什么安排不?”杨恭道:“我也没得什么说的,该交待的我都交待了,后面的事,主人家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

这黄家人,当时就想打死黄大狗。好不容易劝开,那肯轻易放手,扭打着黄大狗去官家说理,都是一族人,自有族里人来主持。朗洞当时属镇远府管辖,后面一直闹到府里,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大事。那黄大狗开始还抵赖,府尹也觉得这事太过离谱,本不相信,但当时童子婆实在是说得太过详细,连黄大狗从死者身上拿走的银饰在哪都说了出来并被找到,那黄大狗心下恐慌,只好认了罪。原来十年前一个傍晚,那时候那旅店还是黄家自己开着,黄玉芝上街去买盐,路过黄大狗的店。那黄大狗见黄玉芝俊俏,早就动了歪心,见四下无人,便假意叫玉芝进去帮个忙,都是族里人,虽然出了五服,但一个寨上从小长大,玉芝也毫不防备。那黄大狗把玉芝骗到房间后便动手动脚,玉芝一惊之下,便叫唤起来,黄大狗怕人听到,赶紧去捂她的嘴,却没想手脚粗大,连口鼻一起捂了,活生生把个玉芝给捂死了。后来见死了人,心下着慌,便赶紧告诉他爹娘,把他爹娘吓个半死。又见外面街道上有人,也不敢把尸首背出去,就着天黑,在灶房挖了个坑埋了,黄大狗他爹叫黄显才,也是个道工师,会看些风水日子,弄些神神鬼鬼,见儿子杀了人,怕冤魂报复,便使了个七星镇魂在死人身上。那黄家父子还怕人发现,没几日把个老灶拆了,又在埋人的地方新打一排灶,后来黄家自己住那店里心虚,便盘了出去,这一转二转,哪还有人知道灶台下面埋着人。可怜一个好姑娘,就这么被害了。家人一晚不见人归,左右也没人见到姑娘,遍寻不见,还以为是被土匪什么劫去了,哪知道就被害在了街上。

这日听说黄家请了个童子婆来,黄大狗心下发虚,便想去边上听个究竟,谁知这童子婆这么厉害,竟然能让死人附体来找他。其实官府心下犹自犹疑,毕竟是神神鬼鬼的东西,做不得证。却是那黄大狗的娘,看到玉芝手上那麻花银手镯粗,起了贪心,撸下来藏了起来,那银夹子被头发盖了,反而没注意到。官府人按童子婆说的,果然在他家找到了那对手镯,不由得黄家不认罪。后来判了黄大狗一个死罪砍了脑袋。他父母知情不报,还施邪法作践死者,也被打了板子下了狱。黄家人后来按杨恭的吩咐,给黄玉芝做了一铺道场超度,后来那张家旅店果然没事,这是后话了。

杨恭和月兰做完法后,因为太晚,当时便在黄家住下。次日一早,两人别过黄家,黄家人少不了备些钱物利市酬谢,两人也不推辞,按行艺规矩收了,便往回赶。

时令已是深秋,天高云淡,漫山都是金黄。两年轻人,做成了件大事,心里都快活,在路上蹦蹦跳跳的走着。杨恭问月兰道:“兰妹子,我见过别的童子婆,上香阴人都是附在自己身上,你倒不同,借别人来上魂,而且也不见你跳不见你唱,咋跟别人差那么大呢?”月兰一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我娘教我的就是这样,本来也是自己上香的,只是这次,怕被人耍弄了,所以就上到黄家二媳妇身上,别人就算是施法作弄我,也作弄不到!”杨恭笑道:“你这是拿别人做了挡箭牌了啊!不过我还是奇怪,你娘怎么能让你这么年轻的姑娘出来做童子婆,你不怕人笑你么?”月兰敛了笑容,轻叹一口气道:“看香、打卦这一行,本来就玄乎,得要八字合的人才能学,我娘说,千万人中,能找一个已经是难得了,可是你看现在,有多少假童子婆,都被些骗子把名声都败光了,以至于人们一说起在童子婆,都当是骗子哄人来看。我娘看了多年的香,从没失手,可我家,就我能接她的艺,我姐命里不合,学则有害!我娘年纪大了,你说我不学,谁来传她的艺呢?本来我们轻易是不给人看香的,只是这次你带人来找嘛,我娘是瞧得起你,就叫我来咯。”杨恭听得这么说,便道:“看来是我给你们惹麻烦了,真对不住了啊!回去代我多谢谢你娘!”月兰听得,转头睁大眼睛说道:“怎么要我代谢?难道你不送我回家吗?你放心我一姑娘家大老远一个人回家?”杨恭赶紧道:“该送该送,看我这马虎的。”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一条小河边,月兰忽然叫道:“杨家哥哥,你看那河边有一大蔸寿珠儿,我们去把它采上来咯!”杨恭问道:“什么寿珠儿?”顺着月兰指着方向看去,原来是河边有一大丛草,上面有很多白的黑的硬干果。杨恭也不知道那有什么什么用,便问道:“那有什么用咯?能吃不??”月兰笑道:“你咋什么都想到吃呢?不知道别问了,我们先去采上来。”说罢跑下去了,杨恭也跟着下去,这一丛寿珠儿结得很多,黑的白的花的都有,亮晶晶的如玉石般,杨恭也不知道有啥用,反正看月兰喜欢就帮她采就是。二人把自己身上衣兜都赛满了,也还没采完,杨恭就叫道:“兰妹子,再采就没地方放了。”月兰又捋了几把放进自己的绣花兜里才收手,也不告诉杨恭这拿来干什么。

走到日头落了坡,二人都还未到家,朗洞隔老王寨着实有点远,两人向路过的村寨里讨了点木皮,做了个火把,杨恭一边打着火把,一边看着走在前面的月兰暗自嘀咕,这姑娘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跟我这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走夜路,一点都不怕。不过她家的蛊那么厉害,怕是没几个敢惹她了,以后不知道嫁给哪家,心里隐隐觉得,要是晓得她会虫蛊,不晓得还有哪个男的敢娶她。

两个年轻人一直走到戌时才到月兰家,家人免不了烧水弄饭,杨恭走得累了,吃过饭洗过脚便上楼睡去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到了床头。杨恭心下暗叫惭愧,赶紧起床看时,彭家人都已经起来了,灶上猪潲都已经煮好了。见杨恭过来,便热情准备了洗脸水,杨恭也免不了客气一番。杨恭本意是洗过就告辞回家,奈何花婆婆一家非常热情挽留,非得过了早再走,推辞不过,待吃了早饭出门,早到了巳时。

月兰把杨恭送到寨门口,笑道:“杨家哥哥,我给你看样东西!”杨恭也笑道:“妹子还有什么好东西?”只见那月兰从包里拿出一大串珠子,黑黑白白的,甚是好看。杨恭问道:“妹子你这是?”月兰笑道:“还记得我们采的寿珠儿不?这是我串的,有你的功劳,所以得分给你一串。”原来那寿珠儿中间有芯,只要把芯掏了,就有一个孔,便可以用丝线串起来,如玉珠儿一样。杨恭又惊又喜,接过来看时,只见那寿珠儿黑白灰相间,做得很是精致,中间还坠了个绣花小香包。想来月兰定是熬了一个晚上才做好,心下感动,说道:“妹子,太谢谢你了,这不让你辛苦了!”月兰笑道:“难得咱们走了一路朗洞,也是个有缘,这一串寿珠儿,就当咱们见面的礼物,望哥哥莫嫌弃哈!”杨恭连道哪敢哪敢,连连致谢告辞,走到村外岩溪,回头望时,已是见不着了人影。

忽然就有歌声飘来:“花撵月来叶撵风,花叶几回得相逢;从来世间儿女事,总是叫人想不通。”……

作者简介:

老农,男,真名姚寒俊,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人,侗族。幼贪玩,学无所成,南下务工。辗转数十年,颇历坎坷。捡些个江湖风雨,组成几个文字,贻笑大方!有新旧体诗歌百余首,散文、短篇小说散见杂志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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