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活着》,才能明白近代中国
一、
说好写《活着》,结果又拖了一个月,今天就把坑填上。
《活着》是余华的小说,张艺谋给改编成电影,于1994年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豆瓣评分9.3分。
简而言之,好书,好电影。
我们就以底层百姓的视角,聊聊民国到共和国初期的历史,和上次聊《霸王别姬》一样,电影只是素材,文章说的是历史。
两篇文章是姊妹篇。
故事开场于40年代,讲了一个富人如何变穷,以及穷人如何翻身的故事。
福贵是个富N代,原本家里有祖传的200亩田,还有一座大宅院,娶的老婆也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千金。
这说明什么?
在那个地方,福贵家族是有钱有闲的地主阶层,而且和同阶层的家族联姻,妥妥的既得利益者,两家的资源特别丰厚。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福贵很难掉落阶层,哪怕不能把家族事业发扬光大,也能保证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是问题来了。
福贵的爹就喜欢赌博和嫖娼,把200亩田输掉100亩,还输掉大半宅院,好端端的家业就这样丢了一半。
上梁不正下梁歪,福贵也喜欢赌博,赌博间隙还要嫖娼放松,精神振奋以后继续赌。
他的赌博水平很差,基本上逢赌必输,但屡败屡战愈挫愈勇,仗着家大业大想把本钱赢回来,甚至在赌场上重振家业。
没多久,福贵把房地产都输给龙二,成了赤贫的无产阶级,他爹在搬家之前就给气死了。
那座宅院和田产,也成了龙二的囊中物。
老话说人就怕“吃喝嫖赌抽”,其实“吃喝嫖”对于穷人来说是大事,可对于家底丰厚的家族来说,这算什么?
人的胃口就那么点大,拼命吃喝又能花费多少?嫖娼就不用说了,从来没有因为嫖娼败家的事情。
真正的问题是,人在“吃喝嫖”的过程中,逐渐不求上进,然后变得又懒又不愿意思考,这就走上一条不归路。
地主少爷福贵因此返贫,穷人要是染上这些毛病,一辈子也翻身无望了。
自甘堕落才是人生的无底洞。
福贵不求上进以后,也就没有干事业的雄心,可人是有欲望的,不管是重振家业或者发家致富,人总想向上走,心甘情愿躺平挨锤的恐怕没有。
那不求上进的人,如何满足欲望?
只有赌博了。
这种事情不用付出辛苦的劳动,也不用积累资本,只要坐在赌桌上,就有无限可能,说不定一把下去能少奋斗几十年。
每个赌徒都是这么想的,但每个赌徒都在赌桌上输的裤衩都不剩,因为赌场无赢家。
当然,赌博不只是玩牌耍筛子,那些什么都不懂听个小道消息就去炒股的、发现风口不调查不研究就去创业的、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赏识上的,本质上都是赌。
事实证明,凡是内心想赌一把的事情,往往要输,江湖称为“薛定谔的赌。”
所以像福贵这种富裕家族,只要没遇上改朝换代,本分经营产业过日子,基本不会掉落阶层,更不可能迅速返贫。
但要是内心产生赌一把的念头,那就快了。
葛优演的福贵,郭涛演的春生
穷人翻身的普遍路径是慢慢积累,类似于福贵家族一样,如果赶上历史进程走在时代风口上,只要活下来,大概率能迅速翻身。
最典型是春生。
春生是赌场伺候人的小二,后来跟着福贵到处唱皮影戏,结果被国军抓壮丁。不过俩人运气好,没在淮海战役中被打死,保住一条小命。
随着解放军渡江南下,福贵从小人物的本能出发,想活着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过日子。
而春生参加了解放军,跟随部队继续南下,后来又奔赴朝鲜战场,成为根正苗红的解放干部。
没过几年,春生被提拔为区长,算是彻底翻身了。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春生能翻身也是赌。
不过福贵是不求上进碰运气的赌,春生是选定方向孤注一掷的赌,他原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仅有的资本就是一条命,想翻身只能把命押上赌一把。
富人福贵需求稳,穷人春生要搏命。
这个和之前说的不矛盾,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
不过个人命运在历史洪流面前,什么都不是。
那个龙二也不怎么富裕,勉强混口饭吃,费尽心机赢了福贵的家业,成了民国光宗耀祖的地主。结果4年后中国解放了,龙二被划成地主,拉出去公审枪毙。
龙二对福贵喊:“我是替你死的啊。”
怨谁呢?
要是谁都能看清历史的进程,天下就没那么多穷人了,很多走过的弯路也可以避免。
二、
全国解放之后,福贵和春生都没想到,他们将以另一种方式再见面。
那是50年代后期,国家为了大规模工业化,把福贵和其他人被组织起来,大炼钢铁为工业化服务。
在全民为公的年代,福贵的儿子有庆也得参加炼钢。
有天他实在累得不行,便在土墙后边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正好新来的区长在倒车,不小心撞到土墙,有庆被砸的血肉模糊,很快就不行了。
镇长找到福贵,话里话外都透露一个意思,新区长是领导,要不就算了吧?
福贵早已不是曾经的少爷,不过是一介平头老百姓,根本不可能硬刚区长,把有庆埋在山头,也就算了。
要不能怎么办?
新区长坐车到有庆坟前,送上一个花圈,福贵这才发现,撞死儿子的新区长就是春生。
春生望着福贵说了一句话:“怎么是你的儿子?”
不知你们是怎么看的,反正我听着这句话挺来气。
难道其他人的儿子,就能随便撞了?就凭你春生做了区长,就能撞死别人的儿子不用偿命?
“怎么是你的儿子”,说明一个问题:
春生对撞死人的愧疚,只因他是故人福贵的儿子,而不是对于死者和家属的愧疚。
如果有庆不是福贵的儿子,恐怕春生连这点愧疚都没有。
看到这里你就能明白,曾经的穷人春生翻身以后,已经失去对底层人民的共情心理,成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大人。
而那个位置,以前是属于福贵的。
也就是说,春生和福贵的社会阶层转变之后,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屁股决定脑袋。
坐在什么位置,便想什么事情,说什么话。
当年的军民鱼水情,已经变的鱼是鱼水是水,恐怕用不了多久就相忘于江湖了。
春生和福贵的问题不是个例。
有人曾经吐槽,这些年镇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没人反对过,而且其他人也不敢反对。
因为镇长是代表组织的领导,反对镇长,很可能被解释为反对组织,某些领导也利用对组织的解释权,随便给反对他的人扣帽子。
所以镇长和区长管理的地方,都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他们则是说一不二的国王。
如果只有个别领导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做领导总有强势和弱势的区别,强势领导说一不二是常态。
可镇长和区长都是屁股决定脑袋,那问题就大了。
镇上有区,区上有县,县上有市,市上有省......每一级领导都这样的话,说明从省到村,遍布大大小小的独立王国,每个独立王国都有一个春生式的国王。
他们撞死人没有愧疚,不把穷人的命当命,稍微有点愧疚还是因为故人的儿子。只有和国王沾亲带故,才能享受到调动工作的福利,以及同情和送花圈的待遇。
普通老百姓是没资格的。
他们的孩子被撞了,找个地方埋了拉倒,绝对不能给区长上眼药。
在《活着》的世界里,表面上看是故人重逢,背后却是权力结构固化。
三、
解决权力结构固化的方法,在电影里出现过,但走到那个最终解决方法之前,还需要一点过程。
我们来捋一下这个过程。
刚开始大炼钢铁的时候,镇长到福贵家里收铁器,要集中到土钢炉里炼钢。
巩俐演的家珍是福贵老婆,心疼家里的锅碗瓢盆,问镇长:“家里没有锅灶,那我们怎么吃饭啊?”
镇长大手一挥:“镇上办了大食堂,什么时候饿了,只要你抬抬腿,往食堂门里一跨,鱼呀肉呀,撑死咱们。”
听听这话就有问题。
那可是50年代后期,一年能吃一顿肉就不错了,谁家能扛住每天大鱼大肉?再说了,昨天还吃不饱饭呢,明天就能吃的撑死,也不想想粮食和鱼肉哪来的。
不过他们不再乎,只管敞开肚子吃就是了。
因为在办大食堂的时候,镇上居民家里的牲畜也充公了,能撑死他们的鱼和肉,都是以前人们舍不得杀的牲畜。
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了,浪费多少都不心疼,公家的财产能捞一把是一把,不占便宜是王八蛋。
福贵家有两只羊,也和其他人的羊一起充公到大食堂了。结果隔几天就杀一只,给大家做羊肉吃。
家珍还奇怪,怎么又吃肉了。
就这么胡吃海喝了不长时间,大食堂里的粮食告罄,满足不了大家的伙食需求,粮食危机来了。
接下来把《让子弹飞》拉进来客串一会。
有些话不好明说,我尽量简单明了一点,免得大家跳戏。
粮食危机的几年后,葛优演的师爷想了一个办法,准备把田分了,各家种各家的田,不用吃大食堂了。
张麻子不同意。
他认为集体公有的生产关系不能变,一旦生产关系变了,整个国家制度就要变,到那个时候就不能保护百姓的利益,还得被外国压榨盘剥,于是顶着压力把分田的建议驳回去,还批评了想分田的师爷。
而且他也知道基层的问题,比如春生的独立王国,撞死人不用偿命等等,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有次张麻子请客吃饭,对在座的各位说:
“现在用几盒香烟就可以把一个党支部书记给贿赂了,如果把女儿嫁给一个干部,那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和工人农民是两个对立的阶级了。”
你说春生和福贵是不是对立的?镇长和居民是不是对立的?
要不是对立阶级的话,春生撞死人之后,不会一点惩罚都没有,其他目击者更不会话都不敢多说。
在张麻子看来,粮食危机后的分田和春生的独立王国,归根结底都是修正主义,本质上是一回事。
于是他把两件事合在一起,想用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解决问题。
这场运动的目的是整顿和教育。
比如投机倒把的、贪污盗窃的、薅羊毛的、损公肥私的等等,都要在这次整顿中得到教育,让他们以后不能做坏事了。
但是这次整顿教育很不成功。
师爷的主要目标是教育基层干部,尤其是处理经济领域的问题,说春生和镇长等干部是没问题的,不过是收了几盒香烟而已,改了就行了。
也就是人没问题,错误也不大。
张麻子说不对,这不是小小的经济问题,教育对象也不是基层干部,这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政治问题,要教育的是各级当权者,尤其是师爷这种高层。
他亲自把社教运动改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要从大方向下手,别什么事都往基层推。
张麻子折腾了半天,但各地都反响冷淡,什么工作都推不下去,别说清组织和思想了,连贪污受贿都清不动了。
到后来他的文章也被截住,发不出来。
张麻子从来没有如此失落,以前斩黄四郎的时候,身边还有几个兄弟,如今住进鹅城,兄弟们还在,却要和师爷去浦东了。
他思来想去,既然到处都是独立王国,那就重新给鹅城百姓发枪,打烂你们的独立王国。
四、
张麻子打烂独立王国的行动就是大革命。
这个情节电影里没细说,倒是小说里多写了一段。
春生被群众押着游街,胸前挂着大牌子,几个红卫兵对春生拳打脚踢,狠起来一脚踢在春生脑袋上,发出“咚”的声音,然后躺在地上不动了。
福贵走上去问为什么打他,红卫兵说春生是旧领导,拉出来批判一下。
一个月后,春生还是上吊死了。
镇长也被拉出去交代问题,不过他的结局算好的,挨了几次打,还能平安回家。
这么说的话,张麻子给鹅城百姓发了枪,已经把独立王国打烂了。
但打烂之后该怎么办,没人知道。
小说里批斗镇长的一段很有意思。
当时他们正在田里干活,突然走来一群16、7岁的红卫兵,趾高气扬的样子和二百五似的,指着墙壁就问为什么没有标语。
镇长点头哈腰,赶紧说刷上啦,在屋子后边呢。
那些红卫兵掌握生杀大权,根本看不起镇长,吹起哨子就让所有人集合。
集合起来干嘛?
弄权呗。
他们问有没有地主,又问有没有富农,再问有没有走资派?听说都没有以后,指着镇长的鼻子说,那你就是走资派,带走。
而且红卫兵想动员群众,让他们反抗镇长的统治,但是福贵等人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说镇长没欺负他们。
红卫兵轻蔑的说,不可救药。
这件事里有几个信息:
红卫兵完全不知道大革命的目的,也不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甚至连发动群众的方法都不懂,只是仗着张麻子给的权力横行霸道。
福贵等人也不知道大革命在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革命中属于什么地位,以及该如何配合张麻子的大革命。
他们以为大革命就是抓人,为了防止被抓,还躲得远远的。
总之,参与其中的人都不知道要干嘛。
于是红卫兵只能搞破坏,打烂独立王国之后一脸茫然,陷入没事找事的死循环。福贵等人开始反感红卫兵,进而反感大革命,为大革命彻底失败埋下伏笔。
唯一知道大革命要干嘛的是张麻子。
但是这盘棋太大,他需要红卫兵系统帮他实现目的,不可能每件事都亲历亲为。
那么当红卫兵系统失灵、福贵这种群众又反感的时候,张麻子的失败也就顺其自然了。
这是执行过程中的结构性矛盾,基本没有解决的办法。
最后结果是大破了,却没有大立。
张麻子也只能感叹,这届鹅城百姓带不动。
五、
福贵败家的时候,龙二送给他一个皮影戏箱子,福贵带着皮影走南闯北,养活了一家老小。
那些幕布后的皮影,被两根木棍操控,表演出让人惊叹的动作。
而摆动木棍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手。
其实福贵、春生、龙二、镇长、师爷甚至张麻子,又何尝不是幕布后的皮影。他们表演出来的动作,时而激昂时而哀叹,无非是皮影后面的手,需要他们做出的动作。
那只手有时候是命运,有时候是局势。
真可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