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子声】/ 张茂宣
号子声
张茂宣
今年的店子开在十里河滩旁边,生意不好,每天晚饭吃得早,就出去遛弯儿。
风景好,竹子小院儿,柳枝河岸,山怀抱着水,水流得不急不缓,爱跳跳跑跑的,每天必到,释放城市喧嚣最好的去处。尤其是,早上我被号子声唤醒,躺在床上,听不清,但一定是某人或者某一群人,在啊啊地高声呼出戾气。把我灵魂勾回了小时候听到的号子声。
小时候每逢放暑假都会去外婆家,一来是为了看望外公外婆,二来是她们家李子多。每回放暑假都会赶上李子正熟透,外婆家门前屋后屋旁,凡是有点空地,都栽满了李子树。不光她家李子多,全村落的人户,家家都有,还多。
外婆家在一个偏远的山顶上,去她家要走一段路坐一程车,再坐船,最后爬坡才能到家。外婆家居住的河沿,是我家乡的上河岸,河里的船夫都是年长的叔叔们,我二舅曾经也经常靠划船维持生计。每每累死累活走到河边,看见二舅的船,我都开心得要死要活的,因为那时候没有电话,全靠运气,撞上了,就可以坐上二舅的船上外婆家了。二舅性直,他和我是朋友,他会把桨交给我划,我划着划着就在河中心打转,后退,划不动了,二舅笑嘻嘻地跑过来,夺过我手上的桨,一手反桨在水里矫正船头,一边笑我,划一天也划不到家,我不理睬,反正也学不会,独自跑到船头的甲板上,脱了鞋子,把脚放进河里随着船划动,脚丫子跟着划动,那种泡脚的感觉比在静水里洗脚,不知要爽几十倍。二舅挺担心我滑进水里,就唠叨我把脚抬上来,说这水能喝,说着,自己便在船里找了个平常船里进水了,舀水出船舱的烂勺子,任由船朝舀水方向翻转,舀来就仰头大喝,我连忙把脚抬上来。因为二舅舀水的幅度太大,我怕船翻了,会掉进河里;又羞愧自己人家喝的水,我来泡脚,乖乖跑进船的最里层。
我一般去度假,至少玩上一周左右才有想家的念头,那种当客的感觉,天天有李子吃,天天有好吃好喝,天天不用干家务活,被外婆宠上天的感觉,只有腻烦了才会想到回家找妈妈。
在外婆家过夜的时候,晚上外婆几乎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过一会儿又叫醒我,没一会儿又叫醒我,这不是喊我起夜或者怕我尿床,是问我有没有做噩梦,因为她知道我怕她们这地势险,悬崖高。又问我饿不饿?现在想想,外婆还蛮有远见的,现在不都流行吃宵夜吗?我不饿,我睡得很香。只是每到早上,我会被一声声号子声惊醒"李家的,周家院儿里的,赶场走了哦,快点,船都装满了……"。一串串回声荡在山崖里,来到我床边,把我唤醒。我赶忙爬起身,穿着凉鞋就往河里跑,这是二舅像打更的人唤大伙儿快点准备上集市卖李子的吆喝声。我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了。外婆急得怕我跑滑摔下崖去,急忙唤大舅跟在身后,拉住我,我宁死不肯返回外婆家。大舅跟我讲道理说,今天爸爸会上集市买羊,会把我带回家去,就在他家玩不成了,还说我是倔妮子。我诚恳地说就上二舅船上去瞅瞅,看看那些户人家李子大不大多不多就回。大舅拧不过我,便紧跑慢跑跟在我身后。
二舅正从下河口载了几筐李子,有两个拿着扁担的人坐在船里,船摇摇晃晃像个驼背的老头,一挪一挪挪近我站的岸边。"宣妹,你等着,别靠河太近,我要靠到你面前来的,你就站那儿别动。"大舅拿我没辙,我早甩出他老远一段距离,二舅见我奔他船来,乐呵呵地唤我。山里也传出喜悦的回声,能清晰地听见乘船的人问二舅我是谁家孩子。
待大舅到时,二舅正靠岸过来,从甲板上把铁链甩出船弦,再跳上岸把一根锥子似的铁棍,狠狠地插进泥里,船随着水浪还有惯性在河沿边扭来扭去。二舅便把我抱上船,大舅无奈只好转身回去了。我贪婪地看着这么多李子,不忍吞了吞口水,两个拿扁担的人,都争着叫我尝他家李子好吃,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黄,怎么怎么大,怎么怎么今天能卖好价钱。我不好意思去拿,不认识的人家的,况且我大舅家有,我只想看看成筐成筐的李子聚堆儿,是一件多么有眼福的事儿。而两个大人争着争着便吵了起来。二舅不知怎么劝,又吼了一嗓子"黄家寨子的,刘家坡上的,卖李子走啰"。这一吼两个人停了嘴。各自在各自的筐里挑挑捡捡些呈色黄亮个头稍大的摆放在上层。又唤我去拿,又有点不舍的样子,我人虽小,但能体会,他们摘李子的不容易,其实呢,觉察出他们也是客套的一部分。
经二舅接连像喊号子的催促下,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这下可好,船放不下那么多筐子了。有的霸道的人,虽走在后面,但抢先迈过前面的人,挤上了甲板。这架势,又点烟火的味道弥漫了。争吵开始了,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二舅不劝人,又吼上一嗓子"船一一满一一了,下一一一一一趟,船一一满一一了,进一一水一一了,快快快,我来舀",一边拖着嗓门儿,故意拉长声音喊着,这味道宛如出锅的炖牛肉,要撒上点香菜那般让人回味,二舅迅速扯出铁棒,收拢铁链,跳上甲板,先用桨使力掉头,离开河岸,然后躬腰去舀船里的水。上了船的人看着沿岸上等船的人,心里有种不战而胜的喜悦感,跟二舅开玩笑说,这破船也该换了,换个带汽油的,搅拌搅拌轰隆隆两下子,像飙剑一样就到了,还可以回来接下一趟的人。二舅还没舀完听这样说,连忙直起身划船了,解释说就一沙眼儿,今天装得多,水进得快。我跑去把没舀完的水继续舀,二舅不让,他心疼我,怕他一前一后摆桨时把我踩了。
二舅划没一阵儿,汗水直流,后面衣服也湿了再湿,卖李子中也有好心人,能撑桨,主动请缨帮忙划船。就这样慢悠悠,拐过了一道道山,又拐过了一道道弯,终于到了离市集最近的岸边。一个个担着自己的箩筐袋子走了,没给钱,他们走后,我问二舅为什么不收船费,我可是每回来坐别人家船,他们收费老高了。二舅歇了歇气,倦倦地笑着说,"他们回来还要坐,不然不好找船"。我心想,这不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等到下午吧,天这么热。我自认为聪明的出了个主意,让二舅把船拨到山的背阴面,躲躲阴。
二舅故意逗我,"宣妹,要不我们去找你爸,我们一起下馆子,时间都不耽误"。我才不要去,爸爸见我还不把我拽回家去,我直晃脑袋表示不愿意。他笑我说他逗我玩儿呢。他现在赶着回去一趟,吃了饭再回来接他们,刚刚好。我一个人乘着二舅的船,有种坐轿的惬意,载一船李子和人,生怕船翻船沉,这下可安逸了,心情大好,正享受这贵宾的待遇。
结果那七月的天气比打架还恶劣,突然狂风一阵,又是狂雷狂暴,船被掀得一愣一愣的,二舅没有刻意跟天气对着干,而是静静地坐在船里,抱着我。我吓哭了,船一定会翻,一定会翻,心里绝望地想着。还好,船被风一阵一阵推进了山谷里,船靠着山撞一回又撞一回,把我心都撞碎了。二舅说,没事的,至少不会翻,它要撞就撞嘛。持续了近十几分钟,我感觉我倒像去阎王那儿递了碗茶的时间那么漫长恐惧。
风停了,雨也停了。二舅高兴地划着桨又吼了一嗓子"克下河走亲戚的,走了哟,走下河吃酒的,走了哟"。
作者简介;张茂宣,四川达州人。家庭主妇,自由职业者。利用闲暇之余,书写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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