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为邻】/ 周海峰
与狼为邻
周海峰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千年邻居，没有千年亲戚。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毛二 被迫从平原来到山里，与狼为邻。邻居间怎样相处呢，是人和人之间善良和睦，还是人与狼之间恐惧险恶。故事描绘了文革期间一幅荒诞离奇的浮世绘。
毛二手握长杆烟锅，蹲在一丛秋草遮掩的洞穴前，吧儿吧儿吸着旱烟。毛二是暮色还没扑落前来到这里的，他一来就蹲着点燃一锅旱烟吸着。他的烟锅与众不同，烟锅杆儿是疙疙瘩瘩的铁枷木手磨的，烟锅头是黄铜铸就后备上蜈蚣图案的，烟嘴是绿色翡翠精雕细琢的。
毛二平嫌身子疲乏，一抱住烟锅，就立即来了精神。
毛二吸着烟，那夕阳就在烟锅头上燃烧着，一锅烟烬了，夕阳也就烧成灰色。毛二又点燃一锅烟，暮色就在一明一暗的烟锅头处渐渐地加重色彩。有星星开始在头顶跳跃，慢慢地密如银钉钉满夜空，山风嗖嗖吹起，毛二顿觉几分凉意。这时他发现正前十多步处亮起两盏黄幽幽的灯，那灯与他对峙着，不摇不晃，不进不退。毛二的呼吸有点加促，烟锅吧儿吧儿咂得紧响。
大约一刻钟，黄灯处发出“呜——”的嗥叫声。“呜——呜——”毛二身后的洞穴里立即传出稚嫩的回声。毛二明白，他身后的洞穴是只狼窝，窝里有两只狼崽子，洞外与他对峙的是只老狼。天黑了，狼崽子饥了，出外觅食的老狼要回窝给狼崽哺奶了。可他不让它回窝，只是依旧抽他的旱烟。
毛二抽着烟，发现二里处的山坳闪起亮光，那里有两只土窑，一道土墙，一合柴门，一株小枣树。那是他的家，此刻，他的老婆正在连锅炕上织毛衣，他的儿子正缠着娘讲狼外婆的故事。这里地老天荒，几十里没有人家，只有他和狼为邻。
前天，他从百里外的集镇上背回一头小猪，那猪腰长腿短，胖乎乎的，多像他的儿子躺在摇篮里的样子，它是他花八块钱买回的。八块钱啦，那是全家少吃醋，淡吃盐，一分一分节省下的。老婆对小猪儿子一样疼爱，把她的奶水挤给它吃，用她梳头的木梳给它梳皮毛，给它垒了窝，还给它脖子上系上了红项圈。谁知刚刚隔了一天，小猪夜里失踪了。天亮后，他出门寻找，山前山后寻遍了，最后在一簇秋草遮掩的洞穴前找到了猪脖子上的红项圈。洞穴前有白色的狼粪，他知这是狼窝。
一月前，他和老婆儿子从百里外的平原住到这里的时候，就发现狼的身影。老婆怕了，要他搬走，可他给哪里搬呢?他原来是中学体育教师，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被划为右派，下放回乡劳动改造。文革开始了，他的邻居戴起红袖章，把他揪上批斗会，他的胸前吊着几十斤重的铁门坎，一根细铁丝就勒在他的脖颈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印。他用手把写有“打倒右派分子毛二”的门坎轻轻往上抬了抬，立即遭到邻居的拳打脚踢。他晕倒了，他们用凉水泼醒他，继续拉他批斗、游街，并要他每天写一份思想检查。他实在捱不过了，就领着老婆孩子逃进山里，捡了人迹罕至的荒隅栖身。荒隅有狼，他想，人不逗虫，虫不咬手，怕什么呢?但是，“邻居”偷袭了他，给他滴血的心口又戳上一刀。老婆显然怕了：“孩他爹呀，咱逃出魔掌，又遇上恶狼，这日子怎么过呀！”
他不声不吭，只是沉闷地吸着旱烟。他找到狼窝，老狼没在，他打着手电，仗着手中烟锅猫腰钻了进去。窝深三丈，尽头拐弯处有团柔软的干草，两只憨态可掏的狼崽子就卧在上面。狼崽子看见有人进窝，就睁起惊恐的眼睛，发出低低的呜呜。他扎起手中的长杆烟锅，就要向狼崽子落下，只是烟锅快要落下时突然停住了。他看见了他的儿子，儿子胖乎乎的脑袋，胖乎乎的小手，手舞足蹈晃动在他的眼前。那次，他被批斗回来，脖颈上渗着血，儿子胖乎乎的小手在他伤口边摸着，稚气的眼睛闪动着：“爹，辣辣(血)……”。他的眼睛湿润了，抱住儿子亲昵地吻着。
他吸口气，摸摸狼崽子的头，退了出来，就蹲在洞口吸起旱烟。他已蹲了好长时间，他练就了蹲的功夫，就像参禅者入定一般。
黄幽幽的光慢慢地向他蹲的地方移动着，他岿然不动，烟锅头的火星只是一闪一亮。那光移止他面前五、六步的地方又停下了，他和它又僵持了一刻钟。猛然，狼窝内传出狼崽子呜呜叫声，引得毛二面前的黄色光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毛二只是一动不动，吧儿吧儿吸着旱烟。
三星已经偏过头顶，猫头鹰在不远处“呕呜呕呜”叫着，黑黢黢的大山出现一种悲壮的空旷静寂，冷气一阵一阵刀子样刺入肌肤。毛二的腿脚已经麻木了，但他的心口依然咚咚响着，全身的神经绷至极致，额头与手心不住地沁出冷汗。
黄幽幽的光点慢慢地向地面低去，呜呜声哀求般愈来愈低。
毛二啪地磕掉烟灰，对着黄幽幽的光点，语气沉缓地说：“哎，你和我是邻居哇，你的娃我动过吗?我买了小猪，把他当娃喂养，你忍心把它叼走?你吃了我的娃，要断我的生活，照你的做法，你的娃也该叫我吃了！”
毛二又点燃烟吸着：“咱是近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居都讲个互相照顾，你就这样照顾我?”
毛二说到这里，戴红袖章的乡邻批斗他的场面就又重现眼前，他重重地叹口气。面前黄幽幽的光暗了，就像雨雾罩住了一般。毛二站起身，提着烟锅向自己的窑洞慢慢地颠去。
第二晚夜半时候，毛二睡的正香，老婆蹬醒他说：“娃他爹，我听见猪叫声。”
“你是想猪想得入魔了，猪不是被狼吃了么?”
“不，是猪叫，就在猪圈里，我听得真真的。”
为了验证老婆的听觉，毛二披上衣服，提上长杆烟锅，打着手电来到猪圈。他一进猪圈，就听到“哼”的叫声。用手电照时，发现窝里有头半大猪。毛二愣了，深更半夜的，谁家猪跑到圈里来了?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或者是梦。他用手掐了掐人中，好疼；用手电照了照院子，院子好静。他的老婆已爬起身，站在窑门口问他看见猪了么，他回答看见了。老婆问他是真的么，他没有回答。他想，真假只是一字之差，但谁又能识得清，判得明呢！窑背上“唰”地掉下土块。他用手电照时，发现一对黄幽幽的亮光：“啊，‘邻居’！”黄幽幽的光亮一闪，隐入沉沉的夜色中……
意外的补偿使毛二惊叹了，当他告诉老婆狼在窑背上时，老婆立即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山神保佑我们……”
毛二老婆不明白，‘山神’是从什么地方把猪送来的，能叼得动。
毛二说，狼是把猪赶来的，狼赶猪时，用嘴咬着猪的耳朵，用尾巴当作鞭子赶着。猪就像战场上被缴了枪的俘虏，乖乖地走来了。
“啊，山神……”
毛二老婆惊叹着，给猪和了食，端到圈里。猪先是畏缩着，用嘴闻了闻，等毛二和老婆悄悄离开时，猪就对着食盆呱哒呱哒吃起来。那声音就像弹奏一曲古琴，听得毛二夫妻心也醉了。
日子一天天向前推进着，秋风扫光了满山树叶，北风又带来漫天大雪，雪一下就是三天。那夜，毛二起身小解，隐约听见“呜哇——呜哇——”的狼叫声。他想，下雪了，虫鸟躲进窝里不敢出世了，“邻居”少了吃的，是不是又来叼猪了?毛二想到这里，赶快穿好衣服，拿起手电，提上长杆烟锅来到院子里。
雪已经停了，天空明净得洗过一般，下弦月诡秘地看着大地，四野银镶玉砌般透亮。毛二来到猪圈，打开柴门，用手电向窝里照了照。猪懒洋洋卧着，听见响动，伸了伸腿，哼了几声。毛二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拴好门，转身向窑里走去。
“呜——哇——”
叫声响在院墙外边，像一种遭受杀戮时的哀嚎，又像找不见母亲的婴孩啼哭。
毛二知道，狼饿急了，为达目的，会发出各种叫声使人上当，看来，它是奔着他的猪来的唉，兽性难移！毛二抖了抖手中的烟锅。
“呜……哇……”
那叫声一阵惨似一阵，哭泣中带着哀求，听得人心也寒了，酸了。
毛二说：“邻家，我知道下雪了，你和你的娃没啥吃了，问我要吃的来了。我屋里没有什么肉食，圈里只有那头猪，你要就叼去，别再吼得人心里像刀子戳。”
毛二说着抽开门关子，猛地拉开院门。门外白雪茫茫，一堆灰黄的东西伏在门口，见他一动不动，只是呜咽。
毛二惊疑了，他发现“邻居”一条前腿上带有一个笨重的圆形铁圈，血洇红了地上的雪。他明白它踏上了猎人下的套圈，挣扎着求他救助。
毛二口也颤着，心也颤着，他把“邻居”让进门道，关上门。
毛二的老婆手里提着烧火棍来到身边。她一见狼卧在门道里，吓得“哇——”一声倒在地上。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毛二喊：“是谁敲门?”
门外喊：“我的猎物进了你家院子，须还了我。”
毛二说：“更深夜半的，红口白牙讹人么?”
叫喊者暴躁了，门哗啦一声被踹开了，凶神恶煞的狩猎者跨进院子。“邻居”就在门道瑟缩着。陌生人一见狼，嘿嘿冷笑着骂毛二：“妈啦巴子，想赖了我的货！”就向毛二扇来耳光。
毛二的头只是稍稍偏了一下，只见他手中的烟锅鸡啄米似的点了点，狩猎者如同麻袋倒在地上。毛二用手捏住狩猎者的耳朵摇醒他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家。”他指指受伤的狼，“它是我的邻居，明白么?我要你立即取掉它腿上的套圈！”
狩猎者唯唯喏喏，脚踏手掰，取掉套圈。毛二给“邻居”敷上药，随把取掉枪拴的猎枪丢给对方，吼一声：“滚！”狩猎者惊恐地逃了。
毛二把“邻居”送回去，他隔三岔五，或套只兔子，或逮只斑鸠，给“邻居”补养。平时，他出门斫柴，总在附近山头转来转去，照顾“邻居”安全。两月后，“邻居”的伤已经好了，毛二斫柴时，时不时碰上它，他与它对望一下，又都默默走开。
毛二夫妇手脚勤快，精心养猪，那猪像吹糖人一样壮了，大了，估计喂到年底，足过一百多斤。毛二打算宰了它，卖上一扇办年货，留下一扇自家吃，内脏送给“邻居”，大家红红火过个春节。
腊月送过灶神，毛二磨快刀，把猪戳倒，褪了毛，挂上架，刚刚结束。突然，四个戴红袖章的闯进院子：“狗日的毛二，到山里享清福了，叫我们寻得好苦。要不是一个猎户说见着你藏到这里，叫我们哪里去寻?”
毛二看清，戴红袖章者是他平原家乡的邻居猫娃、狗娃们。毛二的心口滴着血，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猫娃在河里钓鱼，跌进水潭里，是他用长烟锅把他救上岸的。狗娃偷盗西瓜被抓，是他代交了罚金……
“狗日的日子不错么?过年了，咱一队二百口人只杀了一头猪，你一家就杀一头猪?猪肉是叫你吃的么，越吃越反动。”猫娃、狗娃们叫骂着，两人去卸猪肉，两人用绳子去绑毛二。毛二想扬起手中的烟锅，但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却使他腿颤手软，面如土色。他被背绑了。他的老婆儿子也被从窑里拉了出来。他看见他的儿子像被恶狼驱赶着的羔羊一样咩咩哭着颤抖不止。他的老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不挪脚步。红袖章们磨地一样拉着她，骂她赖皮狗。毛二的老婆与孩子哭哭啼啼，半天挪不出院门。毛二心里十分悲哀，他知道自己回去又要被当作“活靶子”批斗了，邻居男人的拳头会像冰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女人们的唾沫会像喷水枪喷水一样喷到他脸上。他宁愿在山里被狼虫虎豹吃掉，也不愿回平原让心灵泼进污秽。他颓然坐在门外的土坎上，要求猫娃、狗娃们给他一个痛快。
“妈啦巴子，你老婆耍死狗，你也耍死狗，与人民顽抗到底，想叫老子们扛死猪一样扛你不成！”
猫娃用枪托向毛二狠狠砸来。毛二闭上眼，只等那痛快的一刹那间。枪托未落之际，毛二的身边出现一道黄色的闪电，施暴刑者倏地被扑倒了，其他红袖章们慌了手脚：“狼——”他们喊一声，丢下猪肉，拔腿就跑。但是迟了，他们一个个像麦捆儿被风吹倒在地。
毛二睁开眼，啊！“邻居”护法神般站在面前。他的眼睛湿润了。
丢魂落魄的红袖章们爬起身，惊疑地望望毛二和狼。当狼再次扑向他们时，毛二摆了摆手说：“那是我的邻居，让他们去吧！”
“邻居”大惑不解，痴痴地望了望毛二，望了望毛二的邻居，摇了摇尾巴走了。
毛二取出长杆烟锅蹲在门前抽起旱烟。空旷的大山静静的，寂寂的，春节就要到了，冰雪在毛二的烟锅头上慢慢消融，向阳的坡坎上已露出浅浅的绿意……
作者简介；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
1979年在《延河》发表小说处女作，尔后相继在《延河》、《青年作家》、《巨人》、《青海湖》、《人民文学》、《延安文学》、《鹿鸣》、《新大陆》、《西安晚报》、《深圳晚报》、《新消息报》。《书法报》等多家文学期刊、报纸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及书画评论文章200多万字。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主 编 ： 张 彦
执行主编 ： 槐自强 巨石
郭 旭 韩晓
顾 问 ： 周海峰 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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