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与夏娃（小说）
一
亚当去见上帝时，太阳升得老高。他手里抱着一个南瓜，大汗淋漓，对上帝说：“我的神呀，今年收成不太好，我只能供奉你一个南瓜。”上帝摸摸自己硬茬茬很久没有沾油腥的胡子，皱起了眉头。亚当很紧张，急忙说：“我的神呀，我自己都没能吃上南瓜呢。”亚当还耸耸肩，又用手拍拍南瓜，极其可怜无奈的样子。上帝看了很不舒服，亚当的手也太脏了，说：“算了吧，不要弄脏南瓜。”
“我需要个女生。”亚当得寸进尺，一字一顿地说。他的两眼极其殷切地注视着上帝，如同当年上帝注视着玛丽亚。
上帝觉得自己遇到了麻烦。玛丽亚在天堂闲得无聊，便天天找他吵架。吵得上帝没有办法做功课，只好花掉全部积蓄，用了六天时间，费力地造了许多玩意，比如太阳、星星、花草树木、小老鼠、还有亚当。在第七天，玛丽亚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上帝却气喘吁吁地坐在台阶上擦汗。现在，亚当居然跟他要女生。天呐，就是很麻烦的女生？！
上帝是会变魔术的，但变魔术要有材料。上帝现在没有积蓄，玛丽亚的嫁妆又不能动。还剩两件衬衫，玛丽亚的生日快到了，要当掉给她买礼物的。上帝咬着指头想呀想，于是他有了办法。
“亚当，你睡吧。你要做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你会经历许多深入骨髓的痛苦，但醒来之后，便会有一个可爱的姑娘来到你的身边，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
“那我会很幸福吧，我高贵的神。”亚当兴奋得不得了，几乎要跳起舞来。上帝含糊地嗯了一声，连忙从亚当的手里抢过南瓜，放在地上，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亚当把南瓜摔碎。
亚当回伊甸园时，已经熄灯了。他快快地走着，心里想着，上帝这回说话会算数吧，说不定真的有个漂亮的女生在家里头熬着夜宵等他呢！可他不知道，上帝正在身后蹑手蹑脚地跟着。突然，上帝举起他天天带着的红色字典，朝亚当的脑袋用力地砸去。扑通，亚当直挺挺地扑倒在地，震起一片灰尘。上帝把手在裤子边上擦了擦，又伸出舌头舔一下食指，开始翻字典：DAY,SUN,THEN,亚当的胸膛打开来；RED,CHEAR,亚当的第十三根肋骨飞出来；ZERO,PLEASURE,亚当的骨头变变变，女生女生，噢，要好看，FINISH（上帝的口音重，念成了FISHING）。我要回家了，玛丽亚的衣服还没有洗。
二
亚当走在女儿国里，国王要把他招为附马。毫无疑问，亚当满口应承，可国王有五十八个女儿呀，怎么办？亚当满眼女生们的尖叫声，撕打声，碎掉的衣服在飞舞，凌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亚当很担心她们的脸被抓破，冲入人群劝架。可平素看起来温柔备至的女生推推搡搡，亚当居然站立不稳，这时有个女生扑了过来，咬住亚当的耳朵垂，大叫：“臭男生，都是你，猪，你要睡到几点呀！”
亚当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猛地瞧见面前站了一个女生，短发，大眼睛，双手插在腰间，很可爱的样子。亚当非常高兴，难得上帝居然说话算数，而且这个女生也不赖。他清了清嗓子，想致一下欢迎词。
“喂，该做饭了，我饿了。”这个女生嗓子大了点。
亚当还是很满意，于是想套个近乎：“请问小姐芳名？”
“关你什么事！”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你想说就说！”
亚当说：“我叫亚当。”
“我叫夏娃，你倒是什么时候做饭去？我再说一遍，我饿了。”
亚当不太情愿，他找上帝要个女生，是想找个人帮忙洗衣做饭的呀，可是，眼下马上就要变成自己要做两个人的饭了。
夏娃看出了亚当的犹豫。她仰起头来，看天空有一群鸟飞过，显然她很不满意，更显然，这事出于她的意表之外。她说：“你不会煮呀，猪，我可以教你呀。”
亚当想和夏娃多说一会儿话，便说：“好呀！不过我会跳舞，我先跳个舞给你看好不好？”
夏娃皱了皱眉，说：“拜托，能不能快点。”
亚当便开始跳，跳得很熟练。因为他经常偷看上帝跳给玛丽亚看。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充满期待地问夏娃：“跳得好不好呢？”
夏娃冷漠地说：“不是特别坏，也不是特别好，小打小闹而已。”
“要不要我跳得再精彩些？”亚当受了鼓励，很兴奋，意犹未尽。
夏娃觉得烦，没精打采地说：“再精彩，恐怕我也看不到了。”
亚当慌了，夏娃这样说，不会是要走了吧，那怎么办？所以绝望地问：“为什么？”夏娃觉得亚当很罗嗦，便说：“不想看了，不敢看，怕吐。这么简单，都不懂，你真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呀。现在开始上烹饪课，上课不要做小动作。”夏娃干咳了几声，非常威严。
亚当看到夏娃悄悄去口袋里掏出QQ糖塞进小嘴巴。亚当咽了咽口水，坐端正了。又偷偷地缩了一下脚。亚当觉得自己的脚很脏。
夏娃开始上课了：“首先，做饭是一件很大的事，是一块试金石，可以检验一个男生是不是好男生。所以，做饭的时候要专心，不准乱说话，不准想别的事，要一心一意，还要很开心地把饭做好。喂，不准盯着我看，做笔记！生火是化学反应——等等，我要喝口水——还有，你要知道，稻谷和谷子是不一样的，稻谷是大米，谷子是小米……”
亚当几乎要睡着了。他发觉有一只蚂蚁停在他的脚趾头上，黑色的，比平常看到的大。亚当凑上脸去，开始研究。亚当边看蚂蚁边想，如果有一个同学多好，这个同学肯定很会做笔记，这样，做饭时复印笔记就好了。也许，可以向上帝求助。上帝也做饭的，水平肯定不会低。
三
秋去春来，地里的收获已经吃完了。
夏娃对亚当说，我饿，多种一些东西吧。亚当问种什么东西。夏娃数着手指头：葡萄、荔枝、菠萝、花生、土豆、梨、大豆、小麦……
夏娃真的可会吃了，但她不吃南瓜，不吃，就是不吃。亚当很忧愁。甚至在煮饭时忘了放水，把锅也给烧穿了。这回倒没有挨夏娃的骂，一记闷棍打来，疼得亚当两天屁股不敢沾板凳。
亚当觉得生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亚当拿着一根金色的羽毛上路了。他要把羽毛当礼物送给上帝。也许上帝会很高兴吧，因为玛丽亚是喜欢羽毛的。“剥、剥”，天堂门口，亚当充满希望地敲着门，过了很久，门打开了，却是玛丽亚：“什么事！”
“尊贵的玛丽亚，我的神他在家吗？”
“噢，你说老耶呀，在花园种苹果树，你要找他？”玛丽亚似乎没有要让亚当进门的意思。
“我最尊贵的玛丽亚，这是奉献给你的羽毛，金黄色的呢。”玛丽亚接过羽毛，她暗自高兴，刚好配她那顶白色的帽子。不过她不动声色——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有这种本领。她只是淡淡地说：“谢谢你啦，进来坐一会儿吧。”亚当刚要迈脚，却看到上帝哈着腰从偏门钻出来。他们俩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不过上帝毕竟是上帝，他马上直起身，板起腰，说：“亚当，又有什么事？”
“我的神呀，我可不可以向夏娃求婚？我刚刚奉献了一根金黄的羽毛给尊贵的玛丽亚。”
上帝瞟了一眼玛丽亚，玛丽亚轻轻点点头，上帝赶紧说：“可以，可以。本来就是给你的嘛！”
亚当道了谢，转身要走，玛丽亚叫住他。
“羽毛你就拿回去，就当作我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吧。”
亚当有点感动了，低头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尊贵的玛丽亚，我应该用什么东西来做聘礼呢？”
“南瓜，南瓜最好了。”上帝颇有经验地说，“我当初就是送了三车南瓜给尊贵的玛丽亚的。”亚当犯愁了，三车的南瓜要种好多年呀。就在发怵的当儿，“啪”地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惨叫。亚当知道事不关己，所以没有抬头。
玛丽亚说：“不要送南瓜啦，太物质了，要浪漫一点才好。”亚当听到玛丽亚低声地骂上帝：“死鬼，送南瓜？那我们吃什么？”
亚当想了想说：“那我可不可以送她晚霞半天，明月一轮；还有，每天晚上，我可不可以给她讲一个动听的故事。我很穷，我能给她的也就这些了。”
世界出奇地安静。亚当偷偷地抬起头。玛丽亚的脸上变幻着陶醉与哀怨的色彩。
四
亚当结婚后，夏娃主动地承担起做饭的任务。这样，亚当便有更多的时间花在地里了。亚当按着夏娃的意思，学种豆子、小麦、栗、梨、香蕉。粮仓渐渐满了，亚当也有更多的南瓜献给上帝了。但夏娃不吃南瓜，不吃，就是不吃。春去秋来，夏娃的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了，可胃口越来越不好了，一天天地瘦下去。亚当很着急。一天晚上，讲完一个故事后，夏娃定定地看着他：“亚当，我想吃苹果。”
亚当看着她，很为难：“可那是上帝种给玛丽亚的，如果我们偷吃，会被赶出伊甸园的。”
夏娃嘟起嘴巴：“不管，我不管。为什么玛丽亚就可以吃苹果，我就没有。”
亚当愣了一下，轻轻地带上门，转身向外走去。他是夏娃的丈夫，丈夫有丈夫的尊严和责任。
他站在南瓜地里，他要做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在想，夏娃虽然经常骂他，可也教会了他做饭种田。每天晚上，他讲故事给夏娃听时，他感到自己在被上帝创造之前便已经存在，也许，就在自己向她的诉说中发现和找到了不属于上帝的生命。他不再是上帝眼里玛丽亚的微笑了。那么，他要给夏娃一个苹果，既然上帝都可以给玛丽亚苹果。他，夏娃的丈夫，为什么不可以呢？
五
就在夏娃吃苹果的那天晚上，夏娃给亚当做了一件衣服。正好那晚上帝到伊甸园问亚当要怎样种西红柿时，看到了，很讶异。上帝马上明白是苹果的效果，因为当年玛丽亚也是吃过苹果才肯帮他钉纽扣。
“亚当，你好大胆！”
亚当从地里抬起头来，看到上帝远远地跑来，他有点害怕。
“神呀，今年的南瓜我可是多贡献了两个。”
上帝看着亚当。穿上衣服的亚当不再是当初刚从尘土里爬出来的样子。
“我要把你赶出伊甸园，”上帝愤愤地说：“你本来是从尘土中来，我要让你回到尘土中去。”
亚当回到家时，夏娃点着灯等他。亚当说：“娃，我们走吧。”
夏娃兴奋地叫了起来：“是不是不再种南瓜了？”
亚当说：“对，我们去别的地方，种苹果，种别的，种上帝没有的东西。”
六
亚当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到上帝那儿献南瓜了。玛丽亚吃不到南瓜，便天天和上帝吵架。终于有一天，玛丽亚留下一份离婚的声明，也不等上帝知道，就走了。
上帝看到那份声明时是早上醒来六点钟，他不再洗脸，开始呜呜地哭。现在，他的身边没有别人，不再难为情了。他哭呀哭，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泪水把床都漂了起来。
床刚刚开始漂时，上帝觉得头晕。等到他回过神来，他害怕地战栗起来，泪水这么多，肯定把大地都淹没了，那亚当肯定会被淹死，那再也没有人种南瓜了，那玛丽再也不会回来了。
上帝急忙揉亮哭红的眼睛，来到人间。在西方茫茫的水面上，飘着一只他没有见过的用木头做的盒子。上面站着一个高大的人。那人看到上帝，喊道：“喂，没有方舟的朋友，上船逃命吧！”上帝问：“你知道亚当吗？”
那人大声地回答：“亚当，他已经化作尘土。我是他的子孙，我叫诺亚。”
七
上帝年纪越来越大，但他一直都没学会种南瓜。上帝越来越经常躺在天堂的滕椅上晒太阳。玛丽亚回来看过他两次。第一次是来带走他们的孩子阿稣。第二次是路过了，顺便告诉他，天堂的屋顶既然会漏雨，就该修一修。
推后记：我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年，编了一个文集，叫作《三余集》，末尾巧取豪夺地收录了陈未鹏兄的八篇文章，这篇《亚当与夏娃》就是其中之一，我当时还写了一个《小引》，也一并附录于下，庶使读者对未鹏兄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补充交代一下后来的“剧情”：未鹏兄长我一级，研究生毕业后入苏州大学读博，师从杨海明先生，专研宋词。08年博士毕业后进入《福州大学学报》任编辑，一直至今。
《旧文杂拾》八篇
小引
老实说，在我的师友当中，我几乎未推崇过任何一个人的文字——在我读到未鹏兄发表在论坛上的这八篇《旧文杂拾》之前。
这八篇文章，都是一流的文字，我是如此地喜欢，以致不惜违背常理，将它们附在我的这个小集子的后面。蒙他不弃，允许我全权处理这八篇文章。我细读了两三遍，改正了几个错别字，尤其在《亚当与夏娃》一篇中，还将一些自己认为写得很妙的句子，用黑体字标出；另外，在排版上，每段都空一行，这样更可以突出他灵动的文笔——特别是《唐朝的落英缤纷》、《小和尚》、《妖精》、《夏天到了》四篇短文，简直就是散文诗，更应该分行了。
我本来想就这八篇文章，分别写一些类似赏析性的文字，后来发现这样做，无异于佛头着粪，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只想一提的是，八篇旧文中，最长的一篇《亚当与夏娃》，是他大三时的作品，读了这篇作品，我们或许也就可以明白，他为什么要考中文系的研究生了。
我和未鹏兄有许多相同之处。首先我们都是莆田人，这是先天的相同。其次我们都喜欢文学，真心喜欢的那种，这是志趣上的相同。他本科时念的是地理系，后来考入师大的文学院，学古典文学；我本科念的也不是中文系，但后来也考入师大文学院，学的也是古典文学。甚至连为何要报考古典文学，而非现当代文学的理由都相同：古典文学专业的参考书较少，易于复习！去年他研三，报考复旦大学王水照先生的博士；今年我研三，报考的也是复旦大学王水照先生的博士。这些，是文学道路上的相同。但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何况是人！我与他自然也有着许多不同之处，但最大的不同，在我看来，或许在于人生运气的好坏。在《我的忌讳种种》一文的末尾，他这样写道：
这二十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生活中到处磕磕碰碰，我还有什么理由相信“人定胜天”。我小心翼翼往前走，不去碰那些忌讳。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这样写，只是为了表达一时的失落和郁闷，突出一种悲凉的文气，但从中我却可以推论出，在人生的许多方面上，他挫败连连，才会使得他语气如此消极，心情如此颓唐。但他的才华，是坎坷的现实无法埋没的，何况古语说：否极泰来。世界上没有常败的将军，我相信前方必定有一个灿烂的、得意的未来，在等待着他。我为他祝福。
吴伯雄
2006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