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54:“多年的经验”与“50年”大限——作于孙犁逝世10周年(附文彦群:作家孙犁的文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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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的经验”与“50年”大限——作于孙犁逝世10周年

文/阎纲

一、“我多年的经验”成破天荒的“名言”

33年前,粉碎四人帮后的1979年,有感于文艺亟须调整与政治的关系,亟待恢复现实主义,即讲真话的、注重形象和细节真实的、广阔多样的、真正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我选中两位心仪的作家进行研究:一个是柳青,另一个是孙犁。

我和孙犁、韩映山关于《铁木前传》的通信,是三人之间对于文学本体的一次坦诚的谈心,发表后产生影响。

通信中提出的文艺创作要回归现实主义,要“远离‘政治’”两大问题,特别是写作要“远离‘政治’”,招来意料中的责难,所以,我在回复韩映山的关于如何欣赏《铁木前传》的信中,特意就这一问题作了必要的论述。

韩映山回信说:孙犁同志来信让我看看《鸭绿江》1979年12期上您给他的信,我找来读了。读后,非常兴奋、非常同意,如“……远离‘政治’却不得不透出爱憎的境界……一部作品,政治与艺术高度融合之后,人们看到的既不是政治,也不是艺术,而是生活,生活的美。”“素常,当我问及孙犁同志,为什么当前有些作品,只能哄动一时,过后不久,就烟消火灭了?他笑了笑说:“我多年的经验就是,写东西离‘政治’要远点。”

破天荒,惊人之论!

孙犁(右一)与韩映山(左一)

我回韩映山的信中说:几十年来,文艺翻跟头,因为政治翻跟头,如何处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关乎文学的生死存亡。

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家,很难同他们的政治倾向截然分开。文艺家不能脱离政治,但文艺应独立于政治。文艺不是政治的附庸,服服帖帖做驯服的工具。文艺的真善美、精气神,是政治所不能替代的。

恩格斯把意识形态叫做“高高地浮在空中的思想领域”。同作为上层建筑的政治相比照,文艺反映经济基础和社会关系要曲折得多,“归根到底要作为必然的东西透过无数偶然事物……而获得实现。”

所以,恩格斯评价巴尔扎克的小说时,着眼于法国当时的整个社会,而不仅仅看到法国保皇党的政治命运。“在这幅中心图画的四周,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这就是面对整个社会生活的文艺!

《铁木前传》的语言和风格是迷人的,它像蜜,香,甜,而且粘人,像春风拂面,富有生气,通体舒畅。然而,《铁木前传》的成就主要不表现在语言风格上,而在处理文艺与政治、与生活的关系上,在巧妙地、曲折地、侧面地、偶然地、形象地、非政治式地反映生活面貌上。孙犁以这部薄薄的杰作告诫人们:艺术不是政治,太直、太露、太硬、太凶都不好,要学会写个别、写偶然、写形象,甚至写侧面、“言不及义”,不然,于艺术之道根本没有入门,甚至被阴谋家的政治所裹挟。

然而,孙犁还是被误解了,两年之后1981年,他又亲口对韩映山说:“我说过,艺术作品,写时离‘政治’远点。你还说是一句名言。你太天真,幼稚。现在,有人歪曲这句话了,说孙犁写东西脱离政治。我从来没有说过文艺脱离政治。我是说,不要图解政治,投政治之机。”

33年过去了,越来越觉得完整地理解“离‘政治’远点”的重要和必要。

33年过去了,恕我重提这一桩公案。孙犁一语中的,像神奇的银针,剌准以“革命”图解现实的穴道——被绝对化的“革命的现实主义”,于今仍不失为逆耳忠言。

经过33年的考验,这真是一句了不起的“名言”!

二、“50年”是道坎儿

柳青当年对我说:“一部作品,评价很高,倘若不在读者群众中间受考验,再过50年就没有人点头了。”

晓玲在《布衣:我的父亲孙犁》里回忆,孙犁也曾说过:“我作品的寿命是50年,不算短寿,是中寿。”

参加纪念会和座谈会的有:从维熙、孙晓玲、铁凝、聂震宁、吴泰昌、冉淮舟、自牧、李昕、罗雪村、罗少强等。

都是“50年”,50年一道坎儿啊!可是,我数了数,和孙犁同时代的代表性作家的代表性作品,要么是太多的政治宣传,图解政策;要么是准非艺术品,不能在感情上打动人。即便柳青的《创业史》,也未可免俗:匆匆忙忙紧跟,点名批判刘少奇,阶级性高于人性,大删大砍爱情描写和深度抒情,让毛泽东自己在《讲话》里所区分的“群众的政治”被“少数政治家的政治”所化解,不仅在写作上没有“离‘政治’远点”,反倒在政治上远离“群众的政治”而为“少数政治家的政治”所降服,左摇右摆、东倒西歪,50年后的今天,站都站不稳了,很难说硬硬朗朗地活过50年这道坎儿。

孙犁自己在文集自序中不无自信地坦言:“不管经过多少风雨,多少关山,这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队列,顺利地通过了几十年历史的严峻检阅。”

1945年5月的《荷花淀》、1951年的《风云初记》、1954年的《铁木前传》以及孙犁文集里的作品,中经七八年又来一次甚或一两年、两三年又来一次的重重叠叠的政治运动,看似躲进小楼管它东西南北风,却早“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队列”跨越50年、60年,直奔70个年,更了不起啊!

孙犁在回我关于《铁木前传》的信的最后写道:

投机取巧,虚伪造作,是现实主义之大敌。不幸的是,这样的作品,常常能以哗众取宠之卑态,轰动一时。但文学艺术的规律无情,其结果,当然昙花一现。

我们目前应该特别强调真正的现实主义,至于技法云云,是其次的。批评家们应该着重分析作品的现实意义及其力量,教给初学写作者为文之法的同时,教给他们为文之道。

他还让韩映山特别注意以上这些话,足以见他对当前文学的殷切希望。

孙犁喜欢和花山文艺出版社的李屏锦聊天。屏锦说:“至少我相信,运动来了,你不会到我那里去送一张大字报。”孙犁大笑。

屏锦反复提醒我说:“孙犁走了,他带走了一个文学时代。一个不趋时,不媚俗,远功利,拒浮躁的文学时代结束了。”

但是,孙犁文学资源的开掘,远远没有结束。

三、只有一个孙犁

孙犁,布衣寒士,却是中国革命文学史上以真善美独步文坛的第一人。

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孙犁没有顺从和依附,没有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文革”一开始,他就发觉“又是权力之争”,“我是小民,不做牺牲。”“人言,历史……不可尽信”。

孙犁一生三个阶段,根据地时期和解放以后不一样,文革以后和文革以前又不一样。刚粉碎四人帮,他对我们《文艺报》准备要讨论的《大墙下的红玉兰》甚表赞赏,但对作品的悲剧结局不大满意。后来,把世事看透了,笔调沉郁起来,也为忘却而纪念。只有把这三个阶段结合起来进行比较研究,才是一个完整的孙犁。

孙犁看望丁玲

孙犁前半生在人性恶中发现人性美,教人感恩教人谦让,让人间充满爱;孙犁后半生,发现人中有兽、人性有恶,有内斗的残酷,有谋害的罪恶,忍看朋辈成新鬼,孙犁愤怒了。

1978年9月,孙犁在回复我有关文学批评的通信中不胜感叹,说:“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见孙犁纪念馆展板)——国怨家愁,身心受辱,蚌病成珠,步入晚年,大道低回,发愤之所为作,最后完成了孙犁自己。

孙犁一生爱大众。他革命,抗日,弄文,一概“为大众”,赋于大众最高的热情和信任,深入他们的灵魂,问寒问暖问道问路,总觉得欠着他们什么。

在大众面前,他总是把自己摆在一个非常谦恭的位置上,眼睛朝上看他们。柳青和孙犁都是人民作家,以写农民见长。柳青写农民,是真心实意地歌颂,肝脑涂地地祝福,同时,又是党的化身,指导农民,教育农民,有时借助人物直接向农民灌输政策。孙犁从不以教育者的姿态出现在作品里,更不以教训人的口吻和政策的执行者的身份说话。对人民,他感恩戴德,毕恭毕敬,人民大众就是母亲大地,是父老兄弟,更不会充当父老乡亲的父母官,摆官架子,打官腔。搜遍孙犁的作品,你能找出一句教训大众的话吗?这一点,他毫不含糊,他比同时代的一般作家既深情、又谦恭。

孙犁继承鲁迅以来优秀的文学传统,矢志不移,坚守文学的审美立场,从来没有动摇过。在这一点上,他比同时期的不管哪一位作家都高明,都执著。

这两条,概言之,就是抒人民大众之情,招中华民族之魂,“问亲邻兴废存亡,叙风烟悲楚哀伤。”(汤显祖)

看似简单的两条,知易行难。孙犁历经多少次非文学的文学批判运动啊!他心里明镜一样,眼看着“文坛变官场”、“有的编辑部甚至协会,都有官场现象”,他坚守“文章是寂寞之道”,敬鬼神而远之,“离‘政治’远点”,我行我素,坚持到最后。

他成功了,更何况是文学的多面手,有奇才,小说,散文,杂文,文艺理论,文学批评,样样杰出,还作诗,治印,书法也见功力。

孙犁最爱人尊重人,最有艺术良心,最看重性灵,最和善最低调,漫不经心却直逼人心最老辣,最不图虚名而对美学信仰毫不动摇,经过残酷的战争洗礼和更残酷的文狱洗礼之后最明白,在解放区以至于新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孙犁是文学大师,是做人的楷模,自成一家。只此一家,只有一个孙犁!

晚年孙犁大道低回

孙犁是一个奇异而幽深的艺术世界,孙犁的研究,成为一门影响越来越深远的独立的学科,评家蜂起,专著迭出,一反长达数十年不公正的精神待遇。“玉在璞中人不识,剖出方为世上珍。”

阎  纲,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坛徜徉录》《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

附:作家孙犁的文人意义

□文彦群     

新世纪到来第二年的七月,作家孙犁去世,至今已经十五年了。在孙犁去世之后的十多年里,他得到了不少后来者的怀念,敬仰他的文学,怀念他的为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很是不易,那就是当今文坛上最为重要的三位作家,中国作协掌门人铁凝、诺奖获得者莫言、茅奖获得者贾平凹,都与孙犁有过非同一般的文学关系,这个现象如果仔细一想,就决不仅仅只是一段段文坛佳话那么简单!

孙犁一生的文学成就,有目共睹。一是抗日战争期间,他正值青春时期,在延安的土窑洞里写出了风格独特另类的《荷花淀》系列抗战小说,成为"荷花淀"文学流派的创始人。二是文革结束之后,进入人生晚年的孙犁面对南窗,展吐余丝,写出了十本小书《耕堂劫后十种》,创造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二个文学高峰。可以说,只此一点,就彻底拉开了他与同时代人在文学史意义上的距离。

孙犁是一个作家,更是一位读书人,一介文人。读书人讲究书卷气,身上应有书生意气。文人(士人)一词,在历史上,往往与“风骨”二字联系在一起,成为时代良心的代名词。孙犁农家子弟出身,少年时代即开始崇拜鲁迅,以为做人的高标。回顾孙犁一生的所作所为,莫不是取法追踪乎鲁迅,保持和坚守着一个文人应有的气节和风骨,以致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

孙犁也是从延安走出来的老作家,他与毛泽东应该有过交集,毛对于他的小说《荷花淀》有过高评,但孙犁从不以此为荣耀而炫人,遍翻《孙犁文集》,也几乎不见他给伟人曾经唱过颂歌。文学巨匠郭沫若是何等人物,但在这一点上与孙犁相比较,让人们如何说呢?

解放初期,孙犁也是有机会进入京城核心文化圈的,但他自己谢绝了这样的大好机会。他也是有机会当大官的,他却甘愿在津报以一个编辑的名份终老此身。曹禺晚年的身阶高吧?但他又为什么活得那么纠结那么痛苦?

晚年的孙犁,固守书斋,深居简出,对于社会有着太多的批评。你或许可以说他老顽固,批评他思想保守,观念落后,不能与时俱进,但他远离热闹喧嚣的文坛主流,自甘边缘化,却保持了文人的独立性和"旁观者清"的视角。他的“远离官场、远离政治”主张,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至理名言,既是对自己沉痛的人生经验教训之总结,也是对一些缺乏骨气的文人之针砭。

作为一代作家,孙犁注定是要进入文学史的。孙犁去世十五年了,时光虽非昨日,文坛如旧热闹。作为孙犁文学的崇拜者,我想到的是,对于今天的文人作家,孙犁的文人意义要远大于他的文学意义,文学样式可以有许多种,但文人傲岸的精神风骨不能随时代而改变,稍有所变,便不足为文人了。为什么有的作家进入了长久的文学史,有些人却只红火在他自己的时代,在人文精神严重缺失的当今社会,也可以说,这或许就是孙犁对于文人作家最富警示的时代意义。

2017/7/12

文彦群:中学教师,居于西安,孙犁研究者

纪念孙犁去世15周年||文彦群:作家孙犁的文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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