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散文:赫连勃勃墓考辨
著名作家厚夫授权 专栏
赫连勃勃墓考辨
文/厚夫
早就听民间传说陕北延川县的稍道河乡有个赫连勃勃墓,我始终半信半疑。
赫连勃勃是东晋十六国群雄并立时期的一代枭雄,他可算得上是陕北高原上崛起的叱咤风云的人物,曾经在今天陕北靖边县红墩界乡的白城子建立了大夏国。当时大夏国的地盘“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于河”,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陕西秦岭以北、甘肃东部、宁夏及内蒙古的河套地区的广大土地。然而,从公元406年立国,到公元431年彻底灭亡,大夏国仅仅生存了26个春秋。当初赫连勃勃为表“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信心而耗费7年工夫修建的首都统万城,早已湮没在塞上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了。大夏王国的历史很短,它灭亡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北方处在群雄争霸的时期,最后北魏统一了北方,与南方的东晋遥遥相对。大夏王国在陕北高原上着实热闹了一番后,像颗流星一样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陨落,尤似谜一般的神秘而富有传奇性。
由于大夏王国本身很短,加之纷乱的战争,使得关于它的资料没有得到从容的整理,尤其是作为大夏王国第一代皇帝赫连勃勃的死之归所,更是众说纷纭。
宋朝太宗太平兴国年间编纂的《太平御览》偏霸部有记:“(赫连勃勃)葬嘉平陵,庙号世祖。”
清朝嘉庆七年刊本的《延安府志》第三十八卷有载:“夏主赫连勃勃墓在城(延安城)南杜甫川;后延川县南六十里,白浮图寺前七冢,相传赫连勃勃葬此。”
民国十八年影印本《横山县志》载:“晋赫连氏墓,传闻在统万城王墓山。按《延安府志》,勃勃墓在肤施南杜甫川;后延川县南白浮图寺前七冢,相传勃勃葬此;后十六国夏赫连勃勃葬嘉平陵;又《太平寰宇记》,勃勃墓在霍山最高峰。据此则传说失实明矣。”
那么,赫连勃勃死后到底葬在什么地方?带着这个问题,我前往延川稍道河乡东风塬考察。
车出延川县城,沿秀延河南行20里,再沿延川到土岗的公路折西,一路爬山越岭,行两个多小时,便到稍道河乡东风塬南3里的白浮图寺山。这个地方距县城60里左右,北面有交口河水经流其下,西南面有延川土岗乡的乡间公路穿过。
白浮图寺山是因山上有一座白浮图寺而得名。白浮图寺听名字便晓是座佛寺,建于何朝,兴于何代,又缘何而建,已经无从考证。寺院建筑已经全部毁坏,仅有一些土墙残存,瓦砾之中生长着萋萋野草。据当地人讲,从前这个寺院的建筑规模非常庞大,气势十分雄伟,工艺极为精湛,在远近数百里享有盛名,是个香火旺盛的地方,各地百姓经常来此上香供奉。
白浮图寺山所处位置的地貌非常有趣,在一个相对开阔平整的塬面上,似一个巨大的乳房突起,好像它上面流不尽玉液琼浆,哺育一方百姓。其实,在接近秦晋峡谷的陕北高原里,山一般崎崛而陡峭,且一律朝黄河倾斜,真正算得上是山大沟深、道路崎岖了。而唯在此处有一块平展的塬面,这实在是天地的造化。有意思的当地老百姓叫这个塬为“古里”,“古里”是什么意思,仿佛给人讲了一个非常悠远的故事。去时正是六月天,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作为家乡延川县产麦区的稍道河乡,各个山头都飘浮着滚滚的麦浪,涌在一起,仿佛满世界都是金色的海洋一样。收获的六月,给人带来的是好的心情。
白浮图寺遗址前一百米的地方,是白浮图寺山的最高处。上面有一个大土堆,底面是圆形,高约八九米,周长约六十米,这就是相传的赫连勃勃墓。《延川县志》云:“白浮图寺在县南六十里,寺前有冢,前人以为夏王疑云。”清朝嘉庆七年刻本的《延安府志》载引《延川县志》云:“延川县南六十里,白浮图寺前七冢,相传赫连勃勃葬此。”可见,白浮图寺前曾有七座坟堆。现存的这一冢,成了唯一的标志物。《延川县志》称为“疑”,可见古人对称此处为赫连勃勃墓的说法也持怀疑态度。
赫连勃勃原名刘勃勃,字屈孑,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后代,属于刘渊家族。曾祖父刘虎,汉刘聪称帝时被封为楼烦公、安北将军、监鲜卑中郎将;祖父刘豹子在后赵石虎时期,被封为平北将军、左贤王、丁零单于;父亲刘卫辰是北魏鲜卑首领什翼犍的女婿,由于岳父经常袭击女婿,他才转附前秦苻坚,过了黄河,来到鄂尔多斯高原的代来城(今内蒙古东胜县境内),督摄河西各部。后来北魏拓跋珪率军攻杀刘卫辰及其子弟宗党5000余人。赫连勃勃幸得逃脱,投奔了在宁夏境内的鲜卑贵族没奕于,没奕于招他为女婿,又推荐给后秦国王姚兴。姚兴封赫连勃勃为持节、安北将军,镇朔方。赫连勃勃不久便背信弃义,袭杀岳父没奕于后反叛,扼杀大夏后裔,称天王单于,建元龙升,国号大夏,设置百官。他在汉代原奢延城的基础上,动用10万民工,耗费7年时间,修建了统万城,并于此定都。后来攻破长安,僭称皇帝,可他又回都统万城。他性情残暴,杀人无度,举国嚣然。尤其到了他统治的后期,他废太子赫连而立赫连伦,引起一场兄弟骨肉之间的相互残杀,结果是赫连杀赫连伦,三子赫连昌杀赫连,士卒与百姓死伤无计。
赫连勃勃在看过儿子们互相残杀的精彩节目后,据《大平御览》载:“太原公昌率众八万五千归于统万。勃大悦,立昌为太子。七月勃寝疾,八月疾甚,辇升永安殿,召群臣嘱以后事。薨于永安殿,年四十五岁,谥武烈皇帝。”
这里有几个问题值得注意:一是赫连勃勃看着三儿得胜回朝时,竟“大悦”,也许是赫连勃勃身处严酷的冷兵器战争环境中,加上他本身是少数民族血统,故而面对这种兄弟间相互残杀熟视无睹,甚至对这种优胜劣汰的方式是一种赞赏的态度。因为就他自身而言,他的外祖父可以袭击女婿,父亲刘卫辰最终死在丈人一族的手里;而且他又袭杀丈人没奕于。这些毫无伦理与道德可言的行为,正表现出处在蒙昧状态下的少数民族的野蛮性。二是赫连勃勃正当中年,却病疾厉害,只好让小车推着上朝了,可见其病既快且重,非同小可。在这个时候,重病来得突然,一般来不及准备坟墓。因此,赫连勃勃至“嘉平陵”的可能性最大。《太平御览》上把契吴山说成“嘉平陵”是有道理的。“契吴山在县(横山县)北七十里,赫连勃勃北游契吴而叹曰: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岭(马岭)以北,大河(黄河)以南,未有若斯之壮丽矣!”赫连勃勃突然暴死,作为儿子的赫连昌在选地之时,一般会遵循就近就好的原则。赫连勃勃时期秘书监胡义周所作《统万城碑记》有:“(统万城)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名山是指契吴山。赫连昌完全有可能把其父埋在这里。同时,他即位期间,由于赫连勃勃的残暴无度和兄弟之间的残杀,国力大减。大夏国四周有北魏、北凉、西秦、东晋虎视眈眈,在它危如累卵之时,保全国家是第一要义。尽管延安、延川当地属于大夏国的地盘,赫连昌即位后一般是巩固自己的政权,岂有几百里之外埋葬父皇的工夫?当然,《太平寰宇记》中的“赫连勃勃墓在霍山最高峰”更不可信,因为霍山在山西境内的洪洞县,当地是北魏的辖地。
事实上,在赫连勃勃死后的第二年,即公元426年,北魏主拓跋焘趁大夏国局势不稳之际,派将袭取长安,自己亲率2万精骑,渡黄河偷袭统万城,掠取牛马10余万,徙民1万余户而还。公元427年,拓跋焘又率3万轻骑日夜兼程来到统万城下,打败了赫连昌,占领了统万城,又一次掠取马30万匹,牛羊数百万头。赫连昌在即位之后,便让北魏逼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往别处安葬父皇?契吴山今在沙漠,且地方志中又少提赫连勃勃葬于此处,故仿佛赫连勃勃的英魂真的四处漂泊了。有没有这种可能,即北魏掘盗赫连勃勃的陵墓,抑或是赫连勃勃的后代、族人、部属在北魏灭了之后,把坟迁往它处?我所掌握的典籍里没有什么记载。再之后,公元428年逃至上邽(今甘肃平凉市)的赫连昌在与北魏的战斗中,马失前蹄,被俘至北魏国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拓跋焘见他仪容魁伟,精于骑射,收降了他,封其为会稽公,并将其妹始平公主嫁给他,居住在西宫门内;后又封其为昌秦王。公元431年,赫连昌企图复国,借机逃出平城,西奔故土,在河西遭阻截,阵亡。而他的弟弟赫连定也带大夏故部,慑于北魏之逼,准备在甘肃一带渡河西击北凉时,遭到吐谷浑的伏击,赫连定在公元431年被俘。至此,生存了26年的大夏国彻底灭亡了。在战事频频、危机重重的关头,赫连勃勃改葬别处的可能性更小。清嘉庆七年刊本的《延安府志》上有这样的记载,一条是:“(延川)县城南二里有响水潭。《县志》俗称夏王葬潭底,上建夏王庙。有遗址。邑人早祷诣潭取水。”另一条是:“延川县城西北七十里有青眉山。《太平寰宇记》:青眉山在县西六十里;耆旧云,后魏时有土番青眉族居此。”
如果把《延川县志》上这些条文糅合起来看,我们可以进行一些大胆的推测。赫连勃勃的儿子赫连昌从山西逃回陕北的时候,很可能是从山西的永和关渡黄河而到陕西的延水关。因为在古代,延水关一直是秦晋峡谷的著名渡口。赫连昌回到河西以后,遭到北魏军队的截杀,也许就死在延川县城南的响水潭,而他的随从很可能逃至延川县西北的青眉山一带。因为北魏时期迟于大夏国几十年,赫连勃勃的后代、族人完全有能力隐蔽生存。至于在延川县南60里稍道河乡白浮图寺山的赫连勃勃墓,也完全有可能是赫连昌或其族人的坟墓,抑或是赫连家族为纪念先皇赫连勃勃而造的假陵。在1500多年前的古代,靠近秦晋峡谷的稍道河乡,那里既然是山大沟深,交通不便,那肯定是比较荒芜的地方了。延川县自古就是“民朴少文”的落后地方,百姓“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产生以讹传讹的传闻也在所难免。也就是说,大夏国灭亡后,延川县境内可能侥幸存在过一支赫连勃勃的后裔。当然事实证据太少,我们只好用想象来推测了。
另外一种思路是:我们可先搞清楚白浮图寺的来历及其他情况。也许疑冢的出现是与白浮图寺有一定联系的。研究西夏的专家注意到,当年赫连勃勃兴建的统万城,今日俗名叫“白城子”。唐末宋初,统万城一直为党项人所占,直到宋太宗年间才被毁弃。“白城子”名称的来历,一则可能是因为用蒸熟的土所建,由于土是白色的,久而久之叫出了这个名字。另外,西夏研究专家吴天墀先生认为也可能是与党项族或者更早的所谓“东北蕃”的民族习俗有关。顺着这条思路,可以进一步设想一下,延川县境内的白浮图寺为何要在前面冠以一个“白”字呢?是不是也有一些个中的缘由呢?
清代人吴广成撰写的《西夏书事》中记载,西夏主李德明(李元昊之父)早年在绥、夏二州建立驿馆,修治道路桥梁,开始讲究排场;后来又“役民夫数万,于子山,大起宫室,绵延二十余里,颇极壮丽”。而《延安府志·卷一一·舆地考》载:“延川西四十里有宫道山,相近有梁家山,六十里有嵩岔峪,七十里有子山,相近有禅梯岭。”西夏专家吴天墀在《西夏史稿》一书中注释,子山在今延川县西。本来李德明投入这么大的人力、财力,所完成的浩大工程,《延川县志》或《延安府志》上应该有所反映,但翻遍延川、延长、延安三个县的县志,均找不出相应的文字。在北宋时期,延川有可能属于西夏的领地,只不过李德明没有正式称帝而已。北宋范仲淹知延州时期,已经是李元昊自称皇帝的时期,方有种世衡请修延安东北200里的宽州(今清涧)废垒,最起码说明在这以前北宋还未控制清涧一带。我是土生土长的延川县禹居乡人,禹居在延川县西部,距县城40里。我从小未闻方圆几十里有子山修建宫馆的传说。由于陕北自古以来就是边关要地,北宋南迁后金人统治,金人让蒙古人消灭后,又一直是蒙古人统治,直到明朝才又称为边关重地。据有关史料记载,陕北地区一直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之地。战争连绵不断,人口锐减,新迁移的移民不知道当地情况,这种可能完全存在,故可以大胆设想。
再有一种可能,就是白浮图寺原来可能是西夏王李德明的行宫,后来废弃为寺的。后人犯了移花接木的错误,使得西夏国和大夏国产生概念上的混淆,久而久之,在人们的口头传说中把后者移植到前者身上。白浮图寺山一带地形相对平坦,完全有可能建成“绵延二十余里”的宫室。这“白”字也是西夏王所感兴趣的。如果真是李德明所建的行宫遗址,那倒也真是延川县历史上的一桩幸事!
对于大夏国也好,西夏王朝也好,由于生存时间较短,留下的史籍很少。这给考证工作带来重重困难。好的一点是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史迹之谜,供人们探究。也许有人会说,追寻老祖先的历史有什么现实意义,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中国历史的大舞台给陕北提供了一个展露风采的机会,它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陕北高原在历史长河中的流变情况,这本身便是一份丰厚的文化遗产。追踪历史的目的,在于启迪未来。这便是我孤身一人闯到废墟和瓦砾之间辨认历史的真正心思和用意。
尽管在古里塬待的时间很短,依然没有弄清楚是否是赫连勃勃冢这个历史事实,但有一点值得欣慰,我在做一件有益的工作。
伫立古里塬,头顶蓝天,脚踩厚土,目望群山连绵起伏,心潮澎湃,我思想的羽毛纷纷扬扬。
高原是海,古黄色的海,博大而深沉。生命有限,而追求无限……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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