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于志芳作品

流 年

于志芳(河北)

你永远都不会预料,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

2005年暑假的一天清晨,我正在睡梦中,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披衣出门,是姑姑。当时意识尚未清醒,迷迷糊糊请姑姑到家里坐,六月的天,那么热,姑姑的一句话却让我的血液瞬间凝结:父亲病了,而且不太好,让我有心理准备。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山,是我的天,他那么坚强,怎么会有事?怎么能倒下?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外工作,说有些难受,在吃药,开始时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否定:他身体一向强壮,不会有事。可姑姑家附近有所医院,姑姑陪他做检查,意外的被熟识的医生悄悄拉到一边,问父亲是她什么人,然后告诉她,病人情况不乐观,建议马上去大医院做检查,以便确诊。

去检查的前一天,我去为父亲买衣服,心里一片混乱,一边看着衣服,一直恐惧着,这会不会是我为他买的最后一件衣服?接着就是昏天黑地的化验、检查,等待结果,薄薄的诊断结果简单地写着:贲门Ca。Ca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癌的代称。握着薄薄的化验结果,我虚浮无力,周围的一切都趋于平静,我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人们的嘴在一张一翕,偶尔的一点点声音,像是来自天堂,浑身轻飘飘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瞒着父亲,不向他透露一点消息,告诉他是胃溃疡,需要好好休息。

还没确定治疗方案,听母亲说父亲不舒服,我去看他。家里静悄悄的,母亲不在,我进门的时候,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见我来,他挣扎着起身,我阻止他,让他躺下。他笑着说,没事儿,一定是你母亲大惊小怪,就是感冒了,有点发烧,已经打过针了。我让他休息,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养神。父亲一生操劳,没想到今天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休息。我借口为他做饭,疾步走到门外,有谁说过,抬头望天,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天那么蓝,蓝的让人心碎,大朵大朵的云流过……

我疯狂翻阅了大量医书,想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法,可看得越多,越是心惊肉跳,越是绝望和无力,医学界都无法攻克的难题,我竟愚蠢的想改变。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冷静下来之后,我认真考虑了最常用的三种方案:一是手术,风险大不说,已是晚期,父亲的身体恐怕经不起这么折腾;二是化疗,风险小,可副作用也很厉害;三是最保守的治疗,通过服用中药控制病情,效果虽慢,但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我选择了第三种。经过各方打探,终于听说有人服用一种叫白花蛇草的中药,效果还好。我想办法为父亲买回来,让他服用,什么是病急乱投医,我算是深切理解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药确实有一点作用,在服药的前两个月,父亲精神很好,病好像轻了好多。可是后来他又开始呕吐,吃一点东西就吐,药物完全没有了任何效果。实在不行,只能化疗了。

第一次化疗后在家输液,他常常会呕血,深红色的血块,触目惊心,我的心隐隐作痛,却又无能为力。不过这次的效果还是很好的,父亲吃得多了,脸色也好了起来,体重也有增加。于是在医生建议下又做了第二次化疗手术。

两次手术后父亲精神好多了,全家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我也终于有机会和他说笑,我说爸,你吓死我了,不过还好现在没事了,你就安安心心养病吧,什么都不要操心了。他心情也很好,听我叽叽喳喳地说着,微微笑着,面容慈祥而平静。那眼神,忍不住让我想起小时候……

我出生在夏天,听父亲说,那年的雨水特别多。当时条件差,母亲住的屋子总是漏着雨水,外面下大雨,屋里是小雨,那么冷,怎么适合坐月子?所以母亲身体不太好,而我理所当然的从小就体弱多病。更要命的是,我不仅体弱,还厌食。瘦小的身子,黄黄的头发,深深的眼窝,因为实在太瘦了,两只眼睛就显得特别大,因此出门碰上邻居,人家总是叫我洋娃娃。不会吧,我瞪着眼睛冲着父亲嚷嚷:不对不对,一定是你记错了,洋娃娃都是圆圆的脸,多可爱啊!可我那么瘦,非洲难民还差不多。父亲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强烈,哈哈大笑。

当时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白天要去干活,没时间照料我们,而等晚上他们回家时,我早困得睁不开眼睛。母亲做好饭轻声叫我吃饭时,我哪还有精神吃呢?本就挑食,加上困,我迷迷糊糊,装作听不到母亲的呼唤。父亲没办法,只好拿起碗放到的嘴边,我怎么肯吃?装睡已经不行了,于是就说不行不行,太烫了。他好脾气地为我吹吹,稍凉一些了让我来喝。我硬着头皮喝一口,就嚷,不行不行,太难喝了,我要加糖。父亲耐着性子给我加糖,他知道不能把我和别的孩子比,也因此对我多了足够的耐心。我闭着眼睛喝了一口,实在没有胃口,就抗议:别灌了,我吃饱了,我想睡觉!他终于忍无可忍,沉下脸说:喝还是不喝,不喝把你拎外面去,这么难养,不要了。不会吧,吓唬我,我才不吃这一套,继续装睡。父亲不再说话,一把拎起我往外走,家门口有条路,路边上有个小土沟,夏天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草,我白天就经常在这里找蟋蟀。他大步走到沟边,一言不发地把我放到沟里,回头就走。这可是晚上啊,四周黑漆漆的,各种小虫子欢快地叫着,我可没心思欣赏,眼看父亲要走进家了,终于不争气地哭着喊:别啊,爸,别走啊,我要吃饭……

多年后,每每谈起此事,姐姐都笑得不可开支。而我对这件事更是记忆犹新,始终耿耿于怀。忍不住质问他:爸,你怎么那么忍心呢,亲生的啊,怎么下得了手,真把我丢沟里呢?他忍住笑,宠溺地看着我:有吗?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从此之后你好像开始乖乖吃晚饭了。我……

八九岁时,家里种了西瓜,父亲管得好,西瓜又大又甜,在市里小区门口卖得很好。这一次,我还是他的小跟班,父亲卖瓜,我在一旁看着;他有事走远一点,我就是小主人。

时间长了,就和小区里的居民熟悉了:父亲经常帮一位老奶奶把西瓜送到4楼 ,一来二去,老奶奶也就很关心我,以至于竟有一次要送给我几件衣服。那么老气横秋的衣服,我才不要,刚要拒绝,看到父亲用眼睛示意让我收下,无奈我只好接了过来。我虽然小,可爱美的天性还是有的。回家的路上,我不理他,他知道我生气了,一直哄我:谁惹我家丫头了?那怎么行?来,告诉我,我给你报仇。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大声喊:什么衣服呢,60岁我都不要穿。他见我终于说话,放了心,轻轻说: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好心,这个情我们一定要领。

他总是这样,从来只考虑别人的感受,哪怕是委屈了自己。

再后来,我上初二时,有一天我们正在吃饭,父亲突然说:哎,我发现一件事情,要不要听听?我抬头,他正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心想着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他向来严肃,话也不多,所以大家都以为是什么大事。他自己先乐了:二丫头怎么进了铁人队? 什么什么,他是在说我身体结实、无坚不摧吗?我好像没觉得自己这么厉害啊。看大家不解,他笑着说:好像从小学到现在一直这么矮,怎么不见长个呢?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不再吃饭,研究外星人一样看着我,的确如此,顿时笑作一团……可我一点都不脸红,是,我承认,我又瘦又黑又小,可这有什么呀,我还为国家节约布料了呢!尽管我一点都不难为情,可并没有妨碍大家从此之后叫我“铁人”的热情。实际上,一直到我初中毕业,确实如他所言,我像被虫子叮过的庄稼,几乎没有长过。呜呜!不过,这能怪我吗?

……

那些美好的时光,记着父亲给我的细细密密的温暖和爱怜,定格成我记忆中最温馨的画面。

从发现病情到两次化疗,坎坎坷坷,父亲终于一路熬到年关。快过年了,家家喜气洋洋,我去看父亲,他正和弟弟一起炸丸子,热腾腾的油锅伴着香脆的丸子,在氤氲的热气中,他的侧脸那么柔和,那么安详,此次此刻的场景多么让人安心,多么温暖。我贪婪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一转眼他会消失,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成为永恒,不知道明年的今天能不能看到这么温馨的一幕?

春节过后,在我的坚持下,父亲做了第三次化疗手术,而我的心,也稍稍多了一点安慰。

时光流转, 岁月无声。

暑假的一天,我接到母亲电话,她说父亲最近不太好,是不是到医院看看?我的心咯噔一下:最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带父亲来到这所据说是全国最大的肿瘤医院,这是一家私人医院,平心而论,各方面的条件要比我的想象好很多:医院里处处一尘不染,服务设施绝对一流;老院长是国际著名的抗癌专家,和蔼可亲;医生和护士们个个态度温和、笑容可掬。这是我所见到的所有医院中最人性化的一家。

那年暑假的雨特别多,从我们住院到回去,从没停过。来的第一天,大雨滂沱,灰色的建筑,灰蒙蒙的天空,铅一样压在我的心头。

听说桂圆可以补气血,我打车去最近的超市买来新鲜的桂圆让父亲吃。我认真地、一颗一颗地剥开桂圆,放到他跟前,然后,看他慢慢地、一颗一颗地吃下去。他每多吃一颗,我的笑意就更深一些。我天真地以为,只要他多吃一点,抵抗力就会大一些,身体就会好一些。

医院门口有家福建的千里香馄炖店 ,他家的馄炖个大皮薄,味道鲜美。我常常打着那把蓝色碎花的小伞 ,冒着雨,去买馄炖给父亲吃。我说,馄炖营养丰富,只要经常吃,他的身体就会强壮了,就会像以前一样坚强有力。他点头,慢慢吃。他现在很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很听他的话一样。

有一次我打饭回来,他靠在床上微笑着.自从进医院,我没见他这么笑过。我装作很兴奋的样子问,怎么啦,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抬头看着我说,主治医生一直在夸你呢!我面上微笑,内心酸涩,我从来不是父亲的骄傲,可是在此刻,如若他能安好,即使被全世界的人责骂,我都心甘情愿。

实际上父亲一直不太好,现在他需要口服云南白药来止血,止内脏出血。

……

八月十六下午五点多,父亲静静闭上了眼睛,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抱怨,没有喊一声痛, 甚至,没有一句遗言。我以为我会泣不成声,我以为我会伤心欲绝,可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的泪,早已经流干了。他太苦了,上帝把他带走了,带到一个无忧无虑的温暖的国度,只是从此后,我们阴阳两隔。

整个葬礼我魂不守舍,只是疯狂地想着一件事:以后怎么办,没有了他,以后怎么办!

葬礼已经结束,而悲伤,才刚刚开始……

清明节,我去上坟,买祭品,店主人一直地看着我,终于忍不住问:“为谁烧呢?”

我抬头看她:“我父亲。”

“可是”,她疑惑,“你还这么年轻……”

是的,我这么年轻,却已经失去了父亲……

我跪在坟前,认真地撕开锡箔纸,打开整齐排列的二十根香烟,然后点燃,看烟气袅袅升起,朦胧中看到他温和的脸。如果一定要说父亲有什么不良嗜好的话,他也就抽抽烟。每次来看他,我都会带上他喜欢的烟,看烟气散尽,静静地陪他一会,什么都不说。其实,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从来不需要说出口。他会懂的,这就够了。

曾经,我们固执地以为,没有了某个人,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其实,没有谁,我们都可以活下去。只是,那个人曾经带给你的温暖和感动,永远无人替代。

我对每个人微笑,跟每个认识的人开着玩笑,我是一棵灿烂的向日葵。可是看到人家父女在一起说着话、开心地笑,我往往会看得出了神,转身,然后,想到他。实际上,自他走后,我从没在任何场合、向任何人提起过他。而那些属于我的温暖记忆,也已散落在岁月的风尘里,我拼命想留,却发现已经抓不住一丝痕迹。尽管我也埋怨过他的软弱,可是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明白,在这世上,再不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像他一样无条件地爱我,给我温暖,任我予取予求。

父亲生于1948年农历二月十九,属鼠,逝于2006年八月十六日,享年五十八岁。生性恬淡,与世无争,忠厚善良,吃苦耐劳。宁叫天下人负自己,从不负任何人。养育了四个儿女,经历了新中国的成立,抗美援朝战争,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能吃不能吃的苦,他坦然承之,毫无怨言;能受不能受的罪,他默然受之,甘之若饴。一生操劳,半世清贫。

我仰躺在沙发上,听风吹过窗外,手中拿着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父亲微笑着,那么和蔼地凝视着我……

一切都归于平静。如今年岁渐长,我也渐渐懂得宽容和慈悲,被人责难时,不再推诿,而是先看看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我曾不满父亲为人过于隐忍,现在终于明白选择善良比一味聪明更难。生命的底色父亲已为我调好,沿着这条路,我只需要坚定地走下去。

致父亲。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作者简介】于志芳,河北省赵县人,一位热爱生活,努力向上的孩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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