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沙洲冷”——被称作“神品”的苏词,如何赏析出新意来?

有朋友问:苏轼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何以被称为神品?

这两句词出自苏轼的名篇《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太有名了,以至于早就被分析透了,感觉再来进行赏析,难免不堕于彀中,拾人牙慧。所以收到这个邀请几天,一直考虑从哪个角度进行回答。

我们先看看主要问题吧。

为什么被称为神品?当然是写得好呗。但是评价一篇诗词写得好,有很多方式,何以用“神品”来称呼,那是因为这个说法是出自一本专门对词牌做出评论的“词选”,作者是乾隆时期举人黄苏: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

“诣”,就是造诣,指学术或某方面达到了一定成就。“超诣”,就是已经超出了词牌大师的造诣,所以称之为“超诣神品”。

说它是“神品”,就是从这里来的。

因为本身功名不显,黄苏的这本词选问世之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一直到百余年之后,被“清末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命名为《蓼园词选》并大力推崇,才开始逐渐被重视。

《蓼园词选》共选唐宋词人八十八家,计二百一十三首。黄苏在选词与评词上有自己的特色,注重忧时寄托之作,在评词上则注意挖掘作品细微的艺术特征,从而彰显出他重“意兴高远”、“忠爱之义”、“比兴寄托”的词学创作观。

黄苏的词学鉴赏观,也于词评中逐渐形成:明“知人论世”之法,晓“含蓄蕴藉”之味,悟“凄美婉恻”之情。

而苏轼的这首《卜算子》,可谓是知人论世、含蓄韵籍、凄美婉恻三点都做到了极致,完全符合黄苏的审美。同时比兴寄托、意兴高远,从创作角度来说也完全契合黄苏的想法,因此被他称为“神品”,合情合理,意料中事。

这种称呼一旦开端,后来者被苏东坡的词作所感动,无法推翻这一说法,也没有其他作品能够超越,是故“神品”一说,就这样流传下来了。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中有评: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是坡仙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也。

美成是“词中老杜”周邦彦,白石是南宋清空派巨擘姜夔。此二人是格律派、空灵派成就最高者,但是周邦彦繁密复杂,词风曲折,姜夔缺乏政治视野,清空有余,意兴不足,因此在“高远、空灵、忠厚”难得的平衡之中,比苏轼“神品”稍逊一筹。

客观来看,苏轼这首作品在这种“高远、空灵、忠厚”的小令词风中,实属一绝。称之为“神品”,并不为过。

这三种看上去完全不搭界的形容词是如何在苏轼的这首作品中共生并且平衡到最佳效果的呢?

首先就是用词简单、精准、独特。比如起句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翻成白话文,就是“弯弯的勾月悬挂在疏落的梧桐树上;夜阑人静,漏壶的水早已滴光了。”

用“缺”来形容弯月,并非东坡首创。早在杜甫的《宿凿石浦》诗中就有句:“缺月殊未生,青灯死分翳。”后人注解:“缺,残也。”到了北宋,“缺月”早已成为悲凉、凄冷的非满月状态的特有意象。如柳永的《望汉月》:“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苏轼的另一首《水调歌头》中亦是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缺月”一词,因有诗语的残破美,自带苍凉、荒芜、清冷,几乎是起笔就给整首词牌做出了基调定准。苏东坡虽然开创了豪放派词风,他的粗狂词作也不过十之一二,大部分作品还是婉约主流作品。他所进行的是逐渐将诗的主题融入词牌表达的试水过程,算是“诗词合流”的先锋。而方法就是从用词、基调将作品从“语出尘下”的勾栏情歌中拔高出来。

“寓意高远”何来?从主题拔高中来。

“缺月挂疏桐”,稀疏的梧桐树枝上挂着一轮残破的月亮。“漏断人初静”,漏壶水滴声都停了,万籁俱寂。

通过几个具体意象的组合,营造出一份独特清冷的静谧。这种时刻,其实是人的思想最澄明,也是最活跃的时候。

什么是“空灵”?空灵就是思想灵活不可捉摸,空净却灵活。

简单两句,就打造好了“空”的境界,“灵”从何来?

三四句“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思绪从静夜思忽然转移到“幽人独来往”,但是并不突兀。因为前面说了“人初静”,人类基本上都休息了。忽然有个人在徘徊呢,仿佛天边孤雁般缥缈的身影。

从夜景空旷安静,转笔到幽人如孤鸿,有顺承,有发展,远比一般的双调小令上下片分开表达转折要灵活。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下片前两句更是奇特,“惊起却回头”,分明是在写孤鸿吧?这是一种鸟类独有的动态,受惊而起,回头四顾。可下句“有恨无人省”却实打实地带入了人类的情感,我一腔怨愤啊,却无人可以明白。

我们都知道这个时期,苏轼从“乌台诗案”中死里逃生,被贬黄州。人生触底,朋党四散,一条战线的被贬,趋炎附势的变节,作为一个犯官,这种被官场抛弃、被朝廷抛弃的心情是极其仓皇而孤苦的。虽然他有乐观的天性,但是人总是在不断地打击中才能成长。尽管后来越来越想得通,越来越看得开,可是在历经一次生死劫难后,他静坐在黄州定慧寺中,听着孤鸿在惨白的月光下哀鸣,就算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也难免感时伤怀,对自己的遭遇一咏三叹。

所以“有恨”是正常的,“无人省”则格外凄凉。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通过观察入微的鸟类动作“惊起回头”来同向化自己这种心理感受——这就叫做文思纵横,既有生活,又有情感粘合。

“运笔空灵”从何而来?从文思纵横中来。

同样的,结尾两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还是一样的在写孤鸿和写人之中变化,明明写鸟不肯栖息于寒枝,却表达出了自己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

这种不直抒胸臆,物我两换的陈情创作手法要比诗灵活,但是反映的是苏轼本身的政治和人生态度,在主题上和诗更契合,所以称得上“寓意高远,运笔空灵”。

至于“措语忠厚”,就很容易理解了。全篇无用典,下笔流畅,简单明白,完全脱离了晚唐北宋初李商隐、西昆体、太学体乔饰做作,用典晦涩的毛病,更有宋初散文大家的气魄,用简单的、大家都明白的语言文字来说高深的道理。

相对于柳七郎的世俗艳词,苏轼这首作品兼有诗的清空和抒情言志,格调上高出层次,文字虽然不华丽缠绵,文思却极其灵动。

在喜欢这种风格的后学者黄苏眼中,这是当之无愧的“神品”。

于今天的读者,亦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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