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和小木匠
彩凤和小木匠
孙晓芳
那年,潘台队来了两个木匠,是一对兄弟,哥哥二十五六岁,弟弟十几岁,听口音好像是天门人。他们来潘台队给一户周姓人家打家俱。
周姓人家与我奶奶是近邻,每天天不亮,就能听见从周家传出来的响声,锤子叮叮咣咣、锯子嘶啦嘶啦,刨子哧溜哧溜,间或还能听见哥哥对弟弟的吼骂声。
那个年代,打结婚家俱大多是男方家庭的事情,家里有儿子的人家,常常要提前好几年就得备下打家俱的木料。备家俱木料首先要买原木,然后把原木扔进水塘里沤泡一两年。泡在水里,可以阻止原木内的树脂流失,还可以对原木起到防腐防虫防裂的作用,沤泡过的木料打出来的家俱使用的年限会更长久。
原木沤泡一两年后,把原木从水塘里捞出来,码在屋檐下,盖上塑料布,让其风干备用。到打家俱时,再把这些原木送到带锯房,根据木匠的要求,把原木划成厚薄不一的板子。
那个年代,生产队农工住的都是清一色的红砖红瓦式的排房,一排十户,一户一间。每户的空间也不大,三十来平米,厨房另盖,在房子前面,是一排更为低矮的瓦房。
请木匠入户打家俱,主家就得把房子腾出来,主家得另找别的歇处。
木匠入户打家俱,主家每天要给师傅一包烟,我记得是那种三角五分一包的“常德”烟;主家还得包木匠的一日三餐,除早餐外,中午和晚上还得备酒,酒是小卖部卖的散酒。
来给周家打家俱的这对兄弟姓罗,哥哥很年轻,主家亲热地喊他小木匠;那弟弟小屁孩一个,主家开口闭口都是喊他小毛孩。
俩兄弟不言不语,每天埋头做活,弹墨线、凿眼子、打卯子、推槽子,兄弟俩配合默契,做得有板有眼。出料开料配料这些主活都由哥哥把持,弟弟只是帮手。
天气热,屋里闷,兄弟俩就把场子搬到门前的梧桐树下。树下一地的刨花、木屑,浓浓的木材香气在空中弥漫,十分好闻。
我正在奶奶家度暑假,没事就坐在梧桐树下看他们兄弟做活。
小木匠的弟弟和我差不多大。他是常年跟着哥哥四处做木工,还是仅暑假出来给哥哥当帮手?我心里十分好奇。
那天中午,我又坐在梧桐树下看他们做活。小木匠让弟弟把锯子锉锉,弟弟手里拿着一把小锉刀锉起了锯齿。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不屑地看看我,说,这也不知道呀!这是锉锯,锉了后,锯子就更锋利更好用了。我又问他,你没读书?他边锉边低着头说,读完初一就没读了,我爸说我不是读书的料,还是早点学手艺好,我就下了学,跟我哥学做木匠,我哥是初中毕业后学的木匠。
有一天,小木匠和弟弟正在拉锯出料,俩人一拉一扯,一扯一拉,哧溜哧溜,声音蛮好听的。谁知锯条清脆一响,崩断了。小木匠看着一断两截的锯子,怒气冲冲地瞪着弟弟吼了起来,你怎么在拉?拉锯还没学会?你个吃白饭的东西。
挨了骂,弟弟回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我,觉得当着外人的面挨骂很没面子,顶嘴说,我和你一起拉锯,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小木匠见弟弟顶嘴,走上前给了弟弟一巴掌,说,你还敢顶嘴?
这一巴掌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跑回了家。
每天晚上吃了饭,兄弟俩就去东湖洗澡,东湖不远,就在潘台队后面。洗澡回来后,小木匠就在梧桐树下坐着乘凉,周姓主人就提来一个土茶壶,和小木匠对坐着细家常。俩人摇着蒲扇,抽着烟,喝着茶,主雇之间看上去很是熟络。
左邻右舍也来树下乘凉,我和奶奶也来。我那时特喜欢听这些婶子们东扯西拉地讲闲话,东一句西一句,想到什么说什么,讲到我不该听的事情时,几个婶子就聚在一起,压着嗓门说一通,然后爆出一阵开怀大笑,那笑声把梧桐树上的夜雀子都惊飞了。
房头的一家常常把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搬出门来让左邻右舍看,电视屏幕常常布满雪花点,就得有专人不停地转天线杆子找方向。电视里正播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很吸引人,每天晚上门口都聚满一堆孩子,叽叽喳喳的,小木匠的弟弟也是每晚雷打不动地守在电视前。
有天晚上,梧桐树下人不多,周姓主人和小木匠边喝茶边聊天,我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听他俩聊天。
小木匠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以木工手艺为业。他说他初中毕业后家里就不让他读了,回来跟他父亲学木工。老师曾来家里劝他父亲好几次,想让他继续读,说他很聪明考个学绝对没问题,但他父亲始终不同意他接着读。他父亲说,人该吃哪碗饭都是命里注定了的,说吃手艺饭牢靠,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还说罗家没出过学问人,也没人做过官,好几代人都是靠锤子刨子锯子凿子过日子,把手艺做精了就不愁饭吃。小木匠还说,去年,他父亲给人家上梁,不小心掉了下来,人虽没死身子却残了,没办法,他就带着弟弟出来揽活了,弟弟该读初二了,家里出了事,他也就不上学了。
周姓人家的家俱是给儿子打的,儿子在海南打工,找了一个广西的女孩,准备年底带回来结婚。
周家有个女孩,叫彩凤,二十多岁,在家里帮父母种田。彩凤没事也到我奶奶家闲坐,我喊她彩凤姐。
因为家里打家俱,父母让彩凤姐每天给小木匠兄弟做一日三餐,就没让她下田。彩凤姐没事时,就坐在梧桐树下看兄弟俩做活,我也时常陪她坐着一起看。
有天晚上,潘台队附近的何家塔有户人家不知办什么事,请了一场电影,彩凤姐说带我去看。彩凤姐要等小木匠兄弟吃罢晚饭才能出门。我早早吃了晚饭,守在她家的梧桐树下,生怕她不带我去。
彩凤姐穿着一件水红的莲衣裙,身材显得十分袅娜多姿,她乌黑的长发刚刚洗过,湿漉漉的,用一块蓝花手绢束在脑后,透着乌黑的亮泽。我猛然发现,彩凤姐稍作打扮后显得很美很好看。牵着彩凤姐的手,隐隐约约可以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露水香气。
何家塔离潘台队不远,在东湖大堤的东边,是一个绿树环绕的小村子。快进村子时,彩凤姐停了下来,一个劲地朝来路张望,显得很着急,像在等什么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开始四合,放电影的大喇叭里有人在讲话,是请电影的人家在讲些客套话,说明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彩凤姐焦急地张望着,我问她在等谁,她没有回答,继续在朦胧的夜色里朝来路望着。夜色里有个人向我们跑来,气喘吁吁,走近时,我才发现是给彩凤姐家打家俱那个小木匠,原来彩凤姐等的是他。
小木匠见我在一旁,显得有点惊讶。彩凤姐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对小木匠说,放心好了,这是孙奶奶家的孙女芳妮子。
电影在一个禾场上放映,好位置早已被何家塔本村人的占去了,我们三人只好站在后面看。
看了一会,彩凤姐贴着我的耳朵说,你自己在这里看,我俩出去一会,你可别瞎跑,跑不见了,回去我没法向你奶奶交代。
我不知彩风姐和那个小木匠去了哪里,一个人静静地站着看电影。电影叫《双旗镇刀客》很好看,讲的是沙漠武侠的故事,打打杀杀的,很激动人心。
电影散场半天了,人也都散了,禾场上只剩下两个放电影的师傅在收拾放映机和银幕。
我站在禾场上等彩凤姐和小木匠,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心里十分焦急。其实,回家的路我知道,可以自己回家,可我怕彩凤姐来找我,找不到我她会着急,就只好呆呆地站在禾场边等。
两个放映师傅把机器装上了铁皮车,准备走时,见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夜幕中,觉得奇怪,其中一个走过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说在等人。他哦了一声就走了。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一张圆脸来,禾场上顿时明晃晃的。月色中,我猛然看见彩凤姐和那个小木匠朝我跑来。
看见他俩,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拉着彩凤姐的手说,你们去哪儿了?急死我了!彩凤姐笑了笑没有回答,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快回家吧,别把芳妮子的奶奶给急坏了。
周家的大件家俱出来了,有三门衣柜、五斗柜、电视柜、书柜、梳妆台、席梦思床、床头柜、人造革双人沙发、八仙桌,靠背椅,这套家俱把周家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的。
邻居们都跑来看小木匠的手艺,一个个啧啧赞叹,说样式新,做工细,手艺高。
快开学了,我得回罗汉寺上学。我离开潘台队时,小木匠还在周家打小件。
寒假回来时,我去彩凤姐家找她,见屋里换了主人,一个不认识的婶子在屋里的火炉边做针线。我问她彩凤姐搬家了?那婶子说,周家一家人离开农场了,搬回老家河南去了,她家的房子卖给我了……
回到家,我问奶奶,彩凤姐一家为什么要搬回河南老家去呢?
奶奶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他们回老家过日子也好。
奶奶不想多说,我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但我心里还是有点疑问,彩凤姐家能请木匠入户打家俱,打的还是一整套,家里的日子应该是不错的,而且她哥年底还要结婚,一家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四年后,我师范毕业在家里等分配,闲着没事我就回潘台队帮奶奶干农活。
有一天下雨,没有下田,我静静地读一本《收获》期刊,奶奶默默做针线,不知怎么我就提起了彩凤姐。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彩凤那妮子长得俊,心眼也好,见到我总是奶奶前奶奶后的,没少帮我做事,是个好妮子。
我问奶奶,当年彩凤姐一家回河南老家是不是有别的什么隐情?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大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了。
奶奶摘下老花镜,停下手里的针线,把彩凤姐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周家的家俱眼看就要打完了,打完家俱,小木匠就得走,彩凤这时心里就着急起来,她不管不顾地把心里话告诉了她妈妈,说她喜欢小木匠,想嫁给他,要跟他一起走。
彩凤妈一听气炸了,一巴掌搧在了彩凤的脸上,气愤地说,农场的小伙子还少了吗?你瞎了眼吗?怎么就看上了一个不知根底的跑江湖的手艺人呢?你死了这份心吧,你真要跟小木匠跑了,今后就永远别回来。
彩凤跪着求她妈,哭着说,我哥在海南找的也是外乡人,我怎么就不能找个外乡人?
彩凤妈求我奶奶去劝劝彩凤,我奶奶说,这种棒打鸳鸯鸟的事做不得,做人要积德。我奶奶在彩凤面前没敢多说一句话,更别说劝了。
那天晚上,彩凤妈跑到奶奶家,一把鼻子一把泪地絮叨彩凤的事情,说那丫头死犟,不听劝,还寻死觅活的……正说着,小木匠突然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彩凤妈跟前,求她让彩凤跟他走,一切礼俗规距按农场的方式办。
彩凤妈瞪着对小木匠,大声吼道,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闺女不会跟你满世界跑的,剩下的家俱你也别打了,今晚结帐,你们哥俩赶紧滚。
小木匠一直跪着,我奶奶过意不去,就把他拉了起来。
当晚结了帐后,小木匠兄弟俩被彩凤妈赶出了门,小木匠和弟弟在梧桐树下站了好久。
没一会,我奶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木匠。
小木匠说,奶奶,麻烦你把这五百块钱悄悄给彩凤吧。说完就走了。
奶奶告诉我说,那小木匠也怪可怜的,眼里亮光光的,一点在流眼泪。
我着急地问奶奶,后来呢?
奶奶说,后来,彩凤就犯了迷糊,整个人跟掉了魂似的,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头不梳,脸不洗,衣不换。彩凤妈怕她出什么事,就赶紧在老家给彩凤说了人家。周家把小木匠打的家俱贱卖了,随后一家人搬回了老家。
彩凤姐和小木匠的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不知彩凤姐现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