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释放孤独——李磊读霜白《生如寄(组诗)》

评者

李磊,女,生于1981年。现就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北省作协诗歌艺委会常务副秘书长。著有诗集《灰尘洒落在时光里》,作品多刊于《诗刊》《星星》《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诗歌月刊》《中国诗人》《诗选刊》等刊物,有作品收入《2015中国诗歌精选》《2016天天诗历》《河北青年诗典》等选本。

诗人

霜白,上世纪70年代生,居河北保定。写诗多年。

霜白:生如寄(组诗)

1
棉花

棉花不是一种花

但它也开过好看的花

它没有声音但它也有过

迎风而舞的小小棉铃

我们所谈到的棉花

是一个个干柴般的身体上

顶着的白头

是大片大片的

我们把它穿在身上

我们不再想起它

我们都有一样的母亲

2
定风波

每个名字后面的括号里

标注着这个人的生卒之年

在一道小横线的两端

也有另一些人的括号里

横线后面是空的

——他们一直是亏欠的

每个人都包括在两瓣大小相同的弧中

都有一个长度相同的横线

死去的人是完整的

而我们是没有做完的填空题

像我们爱着

追索,相遇又离别

我们写每一首诗

所有的残缺之物都值得赞美

我们存在­——

在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里

3
生如寄

凭方寸蜗居安身,借一叶扁舟远行

身有根而心无涯。尘世太过苍茫

还可望月思乡,借几多旧物怀念故人

你在此刻,亦在彼地

在经过的一草一木间呼吸

也在另一些人的皮肤里。你说着爱、怜悯

这仅有的躯体可能过于狭小

还要向逝者借一方墓碑。灵魂一直在攀缘

一生太短暂

我也借这山河与星斗,叹息过

借这一行行诗托付命运。我也打探过神灵

他于永恒中也借用了一次我这具肉身

4
将进酒

狂欢吧,这筵席永不散场

相爱吧,这世上没有离人

一些陪伴过的人

可能永不能再见

一些火热过的人

已经淡如死灰

一些爱过的人

已经形同陌路

想起这些时

他们是一颗颗恒星

连接出一个叫做我的星座

饮酒吧,下一秒又是诀别

干杯吧,每一杯都是第一杯

5
葵花

春天怒放的那片的油菜花田

如今铺着一层皑皑白雪

我爱那些油菜花,也爱雪花

在清晨我爱那初升的太阳

在傍晚我爱淡薄的暮色

在你的光照里

我想到以后、从前

野葵花在旋转——

我爱你,却无可奈何

6
梦游者

又一个夜晚醒来了

又有一场梦境推开了我

关上两个世界间的门

我回味刚经历的这一切和其中的我

像回忆一段新鲜的旧事

而同样还有一些事

我不知道真的经历过还是

只在梦里出现过

这让我怀疑生活的可靠性

只有记忆用石块

掺杂着混沌的砂浆塑造着一生

作为一个多梦的人我偶有一种优越感

仿佛比某些同龄人多用过一些时光

那些丰富而离奇的片段

就像白日生活中生出的神秘花朵

或黑暗中点亮的光线

我更愿意说我是为它们而活着

如同我写作诗歌

7
鸟群

一个秋天的傍晚

我看见一群鸟

飞过村庄的上空

它们那么小,而天色渺茫

依靠我和大地上的景物

我判断它们在飞行,飞往南方

它们的队形变换像跳动的音符

滑过秋天的空气

落日把苍凉弹奏得更远

哦,那是一个被音乐浸透的瞬间

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一群普通的候鸟

经过一个少年

飞向远方。那时我还没有长大

奶奶也还活着。我们都反复看到过

同样的鸟群

我不记得那是哪一年

我只是记得我和一群鸟相遇的一刻

我没有认出它们中的某一只

它们一定也没有认出我

8
微尘

少年总要奔向更远的地方

沧桑的游子

故乡总是一年比一年更沉

久居在村庄里的人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

逐渐减少。像往事的叶子

像他自己的锈蚀,在加深,片片剥落

一个人就是这样像一棵植物一样活着

在父母的根里长大,或者父母在他前方

引领着他

结出果实。当双亲落下,满目苍茫的时候

他的孩子抓住了他

总有什么不断在下降

从一个人脚下淤积,和着汗水

和眼泪,把他变成泥土或石头

一个老年人比一个中年人更沉稳

在村东坟地里祭祖的人认识自己的位置

从东北往西南依次排列的祖先们

像一棵树在生长,那些黄土在迫近

更多的人和事变成尘土在埋着他

像埋着一个根或一颗种子。他感到

自己就是尘土,或其中一粒微尘

9
记亡帖

好吧,那就从爷爷的堂弟二爷爷说起

他的第一任妻子病死于三十岁左右

大儿子猝死于心梗,时年四十

大儿媳死于次年,乳癌

他们的长子

育有一女,于几岁时夭折。

三儿子的长子,小儿麻痹致残疾

二十岁时死于癌症

而他自己,十年前遇车祸,致左腿残疾

前年死于肺癌。

现在回过头来

再说二爷爷,三年前死于胃癌,年逾古稀

老人的女婿,四年前

因肝癌去世,四十岁余。而女儿

亦于两年后寻夫而去,子宫癌。

现在接着说长孙

——这有些节外生枝——前年春天

他的岳母病逝,患病多年的岳父

也于第二天撒手人寰,随她而走。

……似乎有些乱。我是想按顺序

从一棵大树的树干说起,数到一根树枝

和树枝上的树枝

有的折断,有的停止向前,有的还在生长

但很明显,它们盘根错节,像织网

没有头绪。到底能抓住什么呢?

那天和人谈到这些——如此神秘

我想到所谓的风水之说

事实不过如此:浪花推着浪花

顺着一个方向流去

而风无所不在地回旋,吹动盲目的事物

有时我们通过枝条的晃动看到它

而更多看不见的地方,风一直流传着我们。

凤凰读诗

李磊锐评:释放孤独

诗歌写作到了今天,单就文本来说的话,已经很难再归类为“朦胧诗”、“先锋诗”等派别,到了新世纪以来,多种表达方式、多种语言结构的出现,让诗歌写作活跃了起来,很多诗人愿意成为一种“话题”,也有了不安分的冲动。我虽不能枉言全国青年诗人的整体写作状态都是如此,但作为“80后”一代写作者,一直以来都是让自己沉静下来,通过聚集镜头观察河北的青年诗人,感悟他们的跨起、落下。不管怎样河北青年诗人霜白,是属于让自己沉潜到底的一种作者,他沉浸在自己的“国度”里,他是那个国王。

2016年第八期《青年文学》上发表了霜白的组诗《生如寄》,这组诗歌反映了他的写作特性。他的文本有强有力的支撑,无论是语言、结构、还是个体对生活、对人、对事件的感悟,都不只是单一的情绪表达。他在写作上的老道和稳重,是因为他足够持久地把写诗融进自己的呼吸里,霜白一直保守“诗人”的状态,从来都是在“猫眼儿”里审视身边的生活,他把最微小的事件都用强烈的心灵震颤表达出来,用最轻柔的描述体现他对俗事儿、家长里短的现实,有一种抗拒感。当然,他的孤独和对世俗的“冷寂”是他避不开的短板,他的文字时常“冰冻”,似乎在等待春天的光照、又像是屏蔽人间的温暖。我要肯定一个概念,霜白是个热爱生活、热爱他生活的城市的人,纵然是现实不堪或者有些许悲凉,“凭方寸蜗居安身”、“借几多旧物怀念故人”、“还要向逝者借一方墓碑”,他依然“借这山河与星斗,叹息过”。我突然想到《布罗茨基传》中有这样的描述:将日常用语当作诗歌的资源,善于在普通、寻常的事物中发现潜在的隐喻性,这种严肃的诗行已经完全压倒了那些抽象浪漫的诗句。这简短的几句话,同样也适合对霜白的“生如寄”的描述。

在这组作品中,他透过“棉花”、“葵花”、“鸟群”等这些身边的小事物,来透视亲情、爱情、生命。当“棉花”化作我们身上遮风避雨的衣物时,谁还会记得它也曾开出白色的花朵、也曾在微风中摇曳着等待秋天,那种让人一生都不能忘却的亲情,就像母亲永远是无私地爱着孩子一般。初读《葵花》时,我感受到这是一首表达爱情的小诗,作者想要爱的温柔甜蜜,却发现自己有爱时已经物是人非了,周身充满了“无力感”。“我爱那些油菜花,也爱雪花/在清晨我爱那初升的太阳/在傍晚我爱淡薄的暮色”,这是全诗的第二节,虽然是对自然的轻柔抒情,但它隐藏着对于爱情的不坚守、不坚持、甚至忧惧,让我不安起来。单从文字上来说,初升的太阳让人向往爱情的美好,而淡薄的暮色总会带给我们诸多的惆怅,面对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变迁,此刻心中的爱意让他无可奈何。对于“爱”,霜白用“幻美化”来冲击“历史化”,“那些丰富而离奇的片段/就像白日生活中生出的神秘花朵/或黑暗中点亮的光线/我更愿意说我是为它们而活着/如同我写作诗歌”,在他思想深处,在交错、分裂的沟岔中,他固执地沉溺在梦境中,用力抓住那个能相爱终生的人。我们把镜头拉回,每一天太阳都会升起,黑夜也都会落下,霜白希望筵席永不散场。上升到艺术旨趣上看,“将进酒”这首诗歌,简短的十三句诗意境上看不出丝毫“断裂”,有火热的相爱、有平淡的离开。但是在最后一节,画面感却出现了极不和谐的颜色,不爱时的愤恨和抱怨,掺和了烈酒的刺激,让本来美好的情爱变成了诀别。

所以,霜白索性选择了孤独,他在梦境和现实中“不断怀疑生活的可靠性”,把自己缩小成“微尘”,从年少初世到中年沧桑、再遥望自己的暮年,他试图寻找灵魂栖息的净土,“在村东坟地里祭祖的人认识自己的位置”,把“更多的人和事变成尘土”。在不断出现的人流中、在不停吹动的风中,他把孤独释放。写下这几段文字,心里隐隐作痛,我是诗人、我想懂得更多的诗人,所以,我每次都会将自己对爱、对生活、对自然万物的感思融进笔尖,也许片面、也许有批评,但是,还是希望霜白能一直走下去,这条路的尽头一定有镜头里没有的画面。

凤凰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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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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