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物园瞎逛才是正经事
自然手绘,比记忆更精妙、比摄影更可控,而又最具有科普性质。他是翁哲,就职于中国国家地理的图书公司,长期专注野生动物题材绘画。其个人作品《秃鹫》获得2013年度BBC野生动物艺术家大赛国际鸟类分组亚军。
从前,中国的“硅谷”中关村有一位“不思进取”的程序员,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坐在明亮且一丝不染的办公室里敲着键盘,完成日复一日的编程工作。时间一挥,这份工作一下就干了十年。
还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男孩,从小热爱画动物,工作以后最大的业余爱好是逛动物园,为了多在动物园待着,甚至成为了北京动物园的志愿工作者。
这原本应该由两个人扮演的角色,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直到2013年五月的一天,他收到了英国BBC野生动物艺术家大赛组委会的邮件——他的画作获得了大赛国际鸟类分组亚军,同时还有一幅作品进入国际兽类分组决赛圈。
这个标志性的事件改变了他的人物设定,他因此褪去了那个“不思进取”的程序员角色,转而成为一名动物插画编辑。
非洲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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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序员/ 画家 角色错换
翁哲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说北京人有亲近自然的习惯,喜欢养动物,能增加生活的趣味,也愿意在“玩儿”上花钱。
那时候,科技并不发达,小孩的玩乐三句不离大自然。“我和舅舅晚上去公园里抓蛐蛐儿,一次能抓一大盆底儿,虽然回来全身都是蚊子咬的包,但特有意思:拿一手电筒,能碰见各种昆虫 —— 蛐蛐儿、油葫芦、蚰蜒,抓的时候也得注意,哪些能抓,哪些得躲着走。回家后觉得战斗成果很丰盛,特别满足。”
翁哲的家里,也养过各种小动物,“基本都是我姥爷伺候,大箱子里养鸡和鸭子,房顶上有鸽子,屋里有鱼,房檐下挂着鸟笼子,脚边儿上卧着狗,冬天怀里还要揣着蝈蝈”。
捉蟋蟀是过去很多男孩子小时候的“必修课”
“我从小也爱画画,但只画自己想画的。每当家里人想让我安静的待会儿,就给我一张挂历纸,这招定能让我安静坐上一下午。” 于是,父母让翁哲去少年宫学画画。然而,他对一切石膏、人像都不感兴趣,唯独只爱画动物,所以,传统的画画班他上一阵子就觉得没意思,不上了。
后来,翁哲在母亲单位附近的书店,买到了一本对他此生起到启蒙作用的书,叫《动物画技法》,这本书他翻了又翻,爱不释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能这样画动物”。
有一次老师留了绘画作业,同学们知道他画得好,都让他代画,后来班里的前三名,全都是他一个人画的。说起这件事,翁哲眉毛轻轻一挑,感到自豪。
经历分文理科、考大学时,翁哲脑海里都有那么几次想过考艺术院校,然而,想起美院对绘画对象的要求——与自己想画的八竿子打不着,也就放弃了,索性进了理科班。那时候人们上大学,更多地为了考虑就业。在和家里人商量之后,翁哲去学了电子。
要知道,那时的中关村,如同一颗新星在中国大地冉冉升起,他赶上了时代的开端,在毕业后开始了与软件打交道的人生。
“那段时间,升职涨薪对我的触动都不大。但因为接触网络很方便,我看到了很多国外的动物绘画,觉得他们的水平虽然高,却不至于不能企及。”在中关村的十年里,翁哲慢慢地厌倦了程式化的人生,他甚至厌恶中关村这个“毫无生气”的地方——“中关村的树都没我高呢!”
于是,他开始拾掇回自己的画笔,“当时也没觉得能画出什么名堂,就画呗。能不加班就不加班,当时每天下班就想着赶紧回家,吃完饭就画画,画那些见到拍到的动物。”长此以往,领导看着“不思进取”的翁哲,问他:“你都来了好几年了,就不想着升职加薪吗?”翁哲心里第一反应就是——“不想”。
2013年,英国BBC举办了面向国际的动物手绘比赛,翁哲没想太多,就把图片寄去参加了。后来,得奖结果出炉时,他和妻子旅游正在新加坡旅游。
“我直到得了奖,都没意识到这个对我意味着什么。”人生在这里分叉出来另一条路,然而,这个分叉并不是毫无痕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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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里的“疯子”
从2005年开始,翁哲到北京动物园做志愿者。当时适逢动物园第二批招志愿者,已经截止报名了。“很凑巧,遇上动物园网站要改造,我简历上写的是程序员,所以,他们额外打电话让我去。”翁哲说着,手指比划着,“那是我二十多年来长这么大,收到一个让我干活的消息感到这么兴奋。在我妈看来非常不可思议,跟疯子似的。”
在动物园,这一泡就泡上了好多年。好几个年三十儿,他都趁着人少,一早去北京动物园逛。在那,他成为了动物画家;在那,他遇见了现在的妻子。
在动物园瞎逛的这些年,他拍了很多动物的照片,下班回到家,便开始凭借照片和平常与动物相处的感觉绘画。
狼
翁哲的所有作品,都有着同一个主题——动物之美。当翁哲的作品在英国获奖后,中国国家地理图书公司的人找到了他。2013年年底,他直接转了行,成为一名插画编辑;十年程序员生涯正式结束,没有丝毫挣扎。
翁哲的绘画风格,是写实科普动物方向,这对作品的真实还原度要求很高,但正因为他是程序员出身,思维足够严谨,才能非常较真地把动物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根羽毛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石鸡
“我前几天拍了张白鹇,发现怎么肚子有白色的羽毛?正常的应该是蓝黑色。”后来翁哲跑去问了一个很懂雉鸡的朋友,人家告诉他是这一只应该是羽色部分白化,“如果按照这个画,作为非典型艺术作品是可以的,但作为科普作品传播出去则万万不可。可能也因我是理科出生,一就是一,零就是零。”
说起国内最优秀的那些动物插画画家,翁哲一定会提起自己的一位好友、身为《博物》杂志科普插画编辑的张瑜。与张瑜必须要更加严谨地还原动物生存状态与生存环境的绘画不同,翁哲的绘画不需要涉及生存状态,可以专注于动物本身的美。
南非剑羚
翁哲不会用别人的评价来实现自己作品的价值,“有些人看了我的画,说了一大堆什么仿佛看到这种物种深邃的眼神啊,各种灵动的精神啊。我心里想的就是去你妈的,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这就是过分解读。这跟小学生考阅读理解一样,你去问作者,他没准根本没这个意思,你非得去答成这样你才能满分。” 只要达到翁哲心里的“好看”便最重要。
什么是“好看”的标准?翁哲对自己的眼光有着十分强势的自信,同时也有着非常简单而充分的理由:“我看的国外大师的画作太多了,看久了之后,什么样的绘画处在什么样的水平,是能够判断出来的。”翁哲的微博上,经常发一些国外的动物画作给大家看,经他的遴选标准之后发出来的,一定是上乘之作。
秃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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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己对话
动物园依然是翁哲最爱去的地方。
在做志愿者期间,翁哲在动物园里与游客发生过不少冲突。游客对动物的很多举动,都让他着急,“比如在北京动物园展出的鹅喉羚,很珍贵,我在其他动物园都没见过。鹅喉羚的防护网的网孔非常密,游客就自己带挂面往缝里塞,因为那个网孔里别的东西塞不进去了。但是鹅喉羚属于食草动物,吃挂面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大家都在那看,因为你喂,动物都往你那去,那我就看不到了,下次怎么让它过来呢?那我也来喂。”受罪的是动物,吃完很有可能引起健康问题,严重的还有可能致命。
翁哲刚从日本多摩动物园回来
除了北京动物园之外,翁哲还走过了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动物园,从拍摄和相处中,他看到国内有的动物园像对待犯人一样照看动物,令动物的状态不好。“最明显的就是刻板行为——来回走圈,不停的晃头;另一个就是乞食,跟你要吃的,因为中国人特别爱喂食;或者投硬币,又或者敲玻璃:‘醒醒!’‘醒醒!’”说到这里,翁哲又激动起来,声调升了一些,“很多国外动物园不会这样的,人就算能够着了动物,都不会去喂。”
“我特别愿意看动物,但不愿意养。最理想的的状态就是有个大院,我放点饲料,你爱来就来,不喜欢就走。你一年爱在这里呆上几周就几周,过冬了想走就走。我尽量离你远一点,不干扰你的生活,让你自在地舒展。”翁哲和动物的关系,更像是相处已久的老朋友,不会因爱而想占有。
猞猁
如今,翁哲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很难在办公室像别的编辑一样坐班,所以,除了必要的开会时间之外,他大部分的生活状态,在旁人看来是难以置信的悠闲:早上买菜做饭,晚上画画,周末逛逛动物园。
每每提起媳妇儿,他满脸笑意:“我们家一礼拜菜不换样,我买我做我收拾!我去哪都带着媳妇儿,要是她不爱去,我也不爱去了。”
然而,人们看不到他的夜晚,才是真正让他施展自己的时候。“很多人以为我会有自己的工作间,其实没有,真专注于这件事的人未必需要这个。”
东北虎
说起这属于他个人的、日复一日的画画的夜晚,翁哲很认真,一字一顿地说,“人有个兴趣爱好,不是为了之后的发展,是为了弥补人类灵魂的空虚。就算有大家庭也好、兄弟姐妹多也好、爱慕者很多也好,最终人陪伴自己的时间是最多的。那么这些时间,你不能老胡思乱想,需要有事儿可干,不论养花、画画还是弹琴。这个爱好的最终目的,是能自己跟自己分享,这种人很难得抑郁症。”
正经说完,他又不正经:“而且我媳妇也不担心我出轨,有那功夫一定不会出去找小姑娘,而是肯定坐在家里画画。人真的是这样,如果你专注干什么事情,你就会钻研进去。”
刚画完的黑叶猴手稿
翁哲完全舍弃旧业、投身绘画之后,很多人会觉得可惜——要是之前读艺术院校,把这条路走完整就好了。然而,他却认为,能否成为一个好画家,跟毕业的学校,并无干系。“学校培养的只是一位合格的毕业生,不是大师。”翁哲甚至觉得,如今大多美院毕业的美术生,绘画基础还不如他见过的几十年前的美院附中学生,
“以前让学生分心的活动没现在多,现在的电影、综艺节目,蹦迪等等完全打散了你的生活。若在这些诱惑之下还能专注,那你就是有天赋。”
勤劳是一种天赋,专注也是种天赋。
当画画这个爱好变成了主业后,翁哲还有另一大爱好:看球。
他的领导兼好球友这样评价他的固执,“虽然我们都是国安球迷,但我不得不说,翁哲对于国安的喜爱已经达到了一个丧失理智的地步。”
这话来讲翁哲,真是中肯:只要喜爱,就固执得丧失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