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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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雎鸠是个什么鸟?相信很多人在吟诵《诗经》名句时,心中不免提问。
自然摄影师张海华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但他坦言自己在求学期间,并未读过多少《诗经》里的篇什。直到2016年,多年沉迷于自然摄影和写作的他,忽然冒出个点子,想写一篇关于“古诗中的鸟儿”主题的文章。
关于雎鸠为何鸟,历史上有多位“大咖”给过解释。
明代汤显祖借《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私塾老先生之口解释:“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当春香用斑鸠打趣时,老先生也没有反驳“雎鸠即斑鸠”这种说法。
周振甫的《诗经译注》中说:“雎鸠,一种水鸟。”余冠英的《诗经选》有:“雎鸠,即鱼鹰。”马持盈《诗经今注今译》有说:“雎鸠,水鸟,即鱼鹰。”张海华总结称,在自然科学没有那么发达的古代,普遍认为雎鸠即水鸟或鱼鹰。
结合史料梳理、圈内共识和自己野外拍鸟的经历,他又将雎鸠锁定在“东方大苇莺”和“白胸苦恶鸟”两种鸟身上。他曾亲耳听闻,两种鸟的叫声都类似“关关”之声。
每年五六月份,张海华在杭州湾湿地芦苇荡边都会听到“关关”声,那是一整片东方大苇莺大合唱,声音颇为洪大。不过,东方大苇莺虽然发音类似“关关”,但喜欢群居,鸣叫也相当热闹,听起来并没有那种孤独伶仃之感。
又一年初夏,他听到白胸苦恶鸟的鸣叫。那是一只单只雄鸟,正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关关,关关”。经了解,原来孤形吊影,喜欢于晨昏鸣叫求偶,正是这种鸟儿的生活习性,这让他断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这位君子,听到的应该是河中沙洲上正在求偶的白胸苦恶鸟……
这个观点获得了很多研究者的认同。但张海华称,这个观点并不是他的“原创”,他只是在罗列了各种关于雎鸠的猜测性意见后,给出了自己的倾向性答案与理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鸟的叫声听似“关关”?什么鸟孤形吊影立于沙洲?原来是一只正在求偶的白胸苦恶鸟。 张海华 摄
之后,张海华一发不可收拾,花了近4年时间搜罗、研读相关学术著作,野外走访拍摄,追寻诗经中的飞鸟的故事。
这些著作主要分两大类:一是跟《诗经》注析有关的部分著作,如宋代朱熹的《诗集传》及现当代学者余冠英、程俊英、陈子展、高亨等人的书;二是跟《诗经》名物有关的著作,也涉及古今中外的十多本。
在逐一考察学者们对《诗经》中所涉及鸟类的观点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十多年的野外观鸟经验,他对《诗经》中的鸟类作出自己的判断,然后进行写作,最终出版了近500页结合文字、摄影和插画的集子。
白鹡鸰。《诗经·小雅·棠棣》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诗句以鹡鸰振翅飞鸣,声如“急令,急令”,喻人之困境,以此劝喻兄弟之间应当友爱互助。张海华 摄
有人可能好奇,诗经中到底写了多少鸟?根据张海华梳理,《诗经》共305篇,有62首诗明确提到了鸟儿,有的诗中还提到多种鸟类,所涉及的鸟类有42个,合并重复的鸟类,整部《诗经》中实际提到的鸟儿有30多种(类),涉及25个科。当然这些统计很难按照现代鸟类分类学来进行,只是一个大致情况。
据张海华统计,《诗经》里提到最多的鸟是雉鸡类的鸟。诗经里至少有八首直接提到它们,如果加上与雉鸡相关(如羽毛、服饰)的诗,则超过十首。比如《邶风·匏有苦叶》里就有“雉鸣求其牡”,《邶风·雄雉》中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诗经·周颂·小毖》:“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桃虫,指的就是鹪鹩,按照现在的科学分类系统,属于雀形目鹪鹩科。张可航 手绘
《诗经·邶风·燕燕》有“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描述了深婉动人的送别情境。燕子的背羽在阳光下其实是蓝黑色的,泛着金属的光泽。张可航 手绘
《国风·邶风·凯风》有“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说的是虽有七个儿子,辛劳的母亲依然无法感到欢愉,还不如听听会唱歌的小鸟呢。这种羽色靓丽、歌喉动听的黄鸟,与插图中“黑枕黄鹂”的特性高度一致。《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上如此描述它的鸣声:“清澈如流水般的笛音。”张可航 手绘
根据张海华梳理,《诗经》中直接提到雉科鸟类的有八首诗,插图为雉科的白腹锦鸡。张可航 手绘
那么,古人也会观鸟吗?在张海华看来,两三千年前的先民们,尤其是那些《国风》的作者们,其实都是“草根诗人”,他们经常行吟于野外,所见草木,皆可入诗。
他认为,诗经中提到了那么多种名为鸮、雉、燕、鹳、鸠、鹭、鸢、鹙的鸟儿,恰恰说明在两三千年前,人类还处于比较原始的农耕时代,自然环境中的鸟类数量比较多。
当然古人“观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比较务实,那就是狩猎需要。“将翱将翔,弋凫与雁”,“鸳鸯于飞,毕之罗之”,说明在古代野鸭和大雁都是捕猎的对象,因此人们对它们的观察和习性也了解更多。比较遗憾的是,因为自然环境的变化,它们的栖息地可能遭到破坏,“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中的鹙,也就是秃鹳,近年来在国内几乎绝迹。
产生《诗经》的时代,距今已有2500年以上,相关地方的环境、气候都跟现代有较大不同。至于那些鸟儿,在现代倒是基本都还在的。只不过有不少在古代比较常见的鸟类,现在已经成了濒危动物,如鹈鹕、东方白鹳、白鹤、大鸨等。至于野鸭、鹰、隼、猫头鹰、白鹡鸰、鸳鸯、伯劳、喜鹊、白鹭、雉鸡、麻雀等鸟类,现在依然比较常见。
《诗经·曹风·候人》中有“维鹈在梁,不濡其翼”,拿鹈鹕不用下水捕鱼也能安居鱼梁,比喻那些完全靠人供养,才德与地位完全不相称的人。
《国风·召南·鹊巢》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成语“鸠占鹊巢”由此得来。当代学者更倾向于认为,主动侵占鹊巢的是一些猛禽,比如图中红隼。
读《诗经》就会发现,古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远比现代人要紧密。2020年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相当不易的一年,疫情暴发带来的恐惧和隔离,使很多人开始反思我们该如何修复与大自然的关系。张海华也感慨:“如今,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快、那么新、那么眩目、那么迫不及待,而只有很少的人愿意慢下来,行走于乡间的小道,去观察草木虫鸟的美好,去凝视来自古老文化的脉脉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