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21】北大街(下)
跨过这条街,就算城外了,城外全是田野。
——《一个人的缑城》
北大街 (下)
文 摄/ 顾方强
抢火一样的抢收抢种之后,松了口气的人们,感念起先人的恩慈与神明的庇佑,按风俗做好祭祖敬神的七月半祭祀后,便安下心来等晚稻成熟。
不紧不慢地收割完晚稻后,农田与农人一起便安静了下来。这时北大街北侧的田洋畈上,放眼望岀去到处都是扎成一捆一捆的稻秆,闲散地立在秋阳秋风中晾晒,看上去一切都沉浸在平安无事的宽心之中。
收割完晚稻之后,田里已无多少农事,只消把晾干得差不多的稻秆,肩担车拉或架在牛背上运些回来,堆在堂前或道地里以备家用。运回的这些稻秆,除了生火与喂牛,便是更换出垫在牛栏间、猪栏间、鸭栏间下已经潮湿不堪的稻秆。这些湿淋淋的稻秆,人们直接以牛栏、猪栏、鸭栏相称。更换岀来的这些吸足了畜粪的起栏稻草,经堆肥发酵后肥力十足,用来给庄稼壅肥是一等了,也是当时施肥的一种主要肥料。
装运起栏稻草是一项全劳力的重活,这些已经腐朽了的稻草,差不多已经结成饼块非常的生重,只能用锄头草耙才能把它扎出来,一层一层地叠在手拉车上,或者叠在叫做塘畚的大号畚箕上,起栏到田里去养肥。跟着到田洋畈里去的,还有一蓬一蓬盘旋在起栏稻草上的一只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蠓蚁虫,一路留下来的异味,在巷弄里四处弥漫,故乡有味道的话,不管你喜不喜欢,这是其中的一种味道。
为防止晾晒在田洋畈上的新稻秆,被雨打日头晒后草脆霉掉,人们就近在田岸头和村头巷尾,把他们整齐地堆成圆锥形的稻杆堆,以便沥雨挡晒最大限度地保持住稻秆的新鲜度。也有悬空堆在树干和电线杆上的,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这些稻杆是怎么悬脚堆上去而不塌下来的。有了这些在晨曦薄暮中影影绰绰的稻秆堆,故乡的记忆就变得牢靠起来了。
那些晾干的新稻秆,还会被用来打一床紧致的俗称床毡的稻草垫子。入冬前的市门头和桃源路柴行这一带,经常可看到有人用担子挑着床毡在叫卖。入冬时,在垫被下铺一床厚厚的床毡,是寻常人家最寻常的保暖方式,暖洋洋地躺在这些还散发着稻秆清香的新床毡上,翻身时听着床毡发出细细碎碎的㗭㗭嗦嗦的响声,感受着屋外的寒意,从心底里荡漾开来的温暖,多年后仍会将你团团包围。
让人难忘的还有冬日堆在堂前、晒场等背风处的稻秆堆。到了正午,从晒得暖哄哄的稻秆堆里,抽几捆稻秆出来厚厚的垫在身下,斜靠在稻秆堆上晒太阳,一会工夫全身就嚯嚯暖起来了。这时的太阳光,好像特别浓特别猛,直把人晒得眯起双眼陷在时光里抬不起头来,又像是小时候赖在母亲的怀里一样不愿起身。小城内外的人们,把冬天晒太阳取暖叫做炙日头,也是贴切不过。叫法贴切的还有小孩在冬日里玩的挤油渣的游戏,大家靠在一起紧贴着墙壁站成一排,拚命往墙角落头挤,被挤出后到队尾继续往前挤,几轮下来额角会被挤出丝丝油汗,身体就会暖和不少。
冬日的冷,是从田洋畈霜降开始冷的。野外的稻秆堆里,在隆冬时节会有不少的稻蟹,整窠地爬到里面过夜抵冷,运气好的话,一早去能翻捡到不少的稻蟹。平日里只见蟹洞,难觅稻蟹现身。田岸头的这些蟹洞,大多曲径通幽难探深浅。有时不知不觉地挖了个大洞,把田岸头挖塌了都还没挖到底,贪省力把手臂筒伸进洞里去抲蟹,抲到水蛇有份。人们虽然把翻小蟹捣大洞这句俚语,挂在嘴角边常讲常念,当作贪少失大或及时止损的警语,来告诫自己和身边的人,却鲜有人没有捣过这样的洞,区别只是洞的大小以及塌了没有,除非他没赌过钱炒过股吃过利息。铜钿银子八只脚,远荡荡看着有不少,近晃晃看着能抲牢,等你伸手抲时往往连一只屁都没有,逃得真的是比稻蟹快,躲得比稻蟹可是深多了。
冬日的田洋畈冷,城里也冷,那时的四季分明,不似现在暖昧不清。印象中吃了叫做冬至圆的糯米圆后,冬天就真的冰骨头冷起来了。冬至这一天,缑乡家家户户都要吃冬至圆,早上煮甜的汤团,中午炒咸的汤圆,到了有时间可炒出更多花样冬至圆的夜饭,大人们却是不做了,只是草草地吃过米饭后,便催着你早些上床睏觉了事。冬至日虽冷,有母亲在灶头间吹着烫气煮汤团、挥着镬戳炒汤圆的冬至日,其实也不冷。
缑乡的风俗不管你生在几月份,只要你冬至圆一吃,就年长了一岁,不吃就好像要卡在这一天长不大了。不过也没有人不想吃比糯米饭都要还要高级的糯米圆。糯米饭在先前的缑人心目中地位不低,人们常常用“晏啊晏、糯米饭”这句俚语,把一个人办事去晚了反而获得一个好结果的意外之喜,直接就用吃到了糯米饭来比喻。冬至这天,与幼时又长一岁的欣喜不同,也与青春年少时可与岁月长眉眼的漫不经心不同,现在总会在心里暗叹一声又老了一岁。
冬至的习俗延续下来了,冬天却是没能完全的延续下来,城里已不知有多少年,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了,不下一场纷纷扬扬大雪的冬天,算是什么冬天呢?多年前小妹曾说起过,到了小城下大雪的时候,让我带她在龙灯墙路,给她拍一组在雪中起舞的照片。雪一直没下,龙灯墙拆了,她也走了。一想起她,雪,便落了下来。
往年小城里的雪,大都会在冬至前后如约而至,飘飘悠悠地下个不停。落雪后多数人家还要耙雪,有些年份的雪,甚至当天就要架起竹梯,用晒谷的长杆谷耙,把房顶的积雪小心地给耙下来,以免压坏了房子。落雪前天地昏黄,一般都不起风。一起风,落下来的就不一定是雪了,大多数是让人失望的雪石子。落雪石子是冬天顶冷的日子了,比落雪冷多了,雪石子劈利啪啦地打在瓦片上听着就冷,心情也随之冷到冰点绻缩起来,只盼着雪石子早点停下来,期盼中的雪不下就算了。
要是下雪的话心情可就不一样了,先是一点、二点的,不经意地在眼前掠过,接着三朵、四朵的,冷意意地飘落在脸上,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伸手接几朵久违的雪花,看着雪花在手心温柔地融化,谁的心里不会开出花来呢。当雪花渐渐地漫天飞舞,小孩会舍不得掸掉身上的雪花,雀跃着欢呼起来:落雪唻!落~大~雪~唻!大人们往往会看着窗外的飞雪,若有所思地感慨起来:落雪啰,又一年啰~,做人有甚个难哦~。
初飘在小城里的雪,大都是在夜里悄无声息地皑起来的。睡前再去看一眼雪飘,祈求着飞雪别停下来,好像今夜的雪是下给我一个人似的,缩在被火踏笼或盐水瓶烘得暖烘烘的被窠里,感受着大雪倾城之下的寂静与安宁,偷偷地想像着今年的大雪皑起来后,各条街巷与往年会有些什么不同,在夜深沉中沉沉睡去。清晨,在夹醒夹睏中惊醒过来,顾不得穿上衣服,急切地先到窗前瞄上一眼,要是窗外雪皑起来的话,再不会顾及冬日起床穿衣的冷,就着着急急地起床胡乱穿起衣服。门一推开的瞬间,远山近城的一尘不染,还有天地间说不出来的那份清澄,和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你觉得那么多那么厚那么白的雪,真的就是下给你一个人的,直觉得自己就是小城里最富有的人。咯吱咯吱走在雪地上,心里极希望天气就这么一直冷下去,不舍得厚厚的雪化掉,更不舍得雪白的雪变成路边灰暗的残雪。
多数小孩在落雪前后,一定会生起缑乡叫做冻饼的冻疮。生冻饼归生冻饼,落雪天打雪仗堆雪人自不待说,要是积雪够厚的话,放学后定会把课桌凳扛到操场上,四脚朝天当滑雪车相互推着玩。还有屋檐头下结霜冰柱的时候,选中又长又大的霜冰柱,用扫帚柄套住小心地撬下来,左右手交替着当棒冰吸吮着玩,直到手冻麻了握不住后才舍得扔掉,龇着牙在衣服上擦干双手后,急促地搓着双手凑到嘴边,呵出一丝暖气来取暖,双手缓过来后继续边撬边玩。
一个完整的冬季,除了要有积雪和结霜冰柱的时候,还要有俗称霜冰降的结冰的日子。结冰了自然要玩冰,江南的冰厚不到可以在冰面上走人的程度,扒着堤岸踩上几脚塘边的冰,就像踩在珠峰一样的了不起地兴奋起来。多数小孩玩冰块,只是捞上一些小冰块,折一段麦秆梗后,扺在冰块上吹出一个洞眼,搓一根细稻秆绳穿过洞眼吊起来,提着玩一下而已。我们大都会越过北大街,到城外去找那些又大又厚的冰块。大家七手八脚捞上比米筛大的冰块后,用铅笔套轮流吹出大洞,穿上备好的老麻绳,一前一后用棒头杠回来。进城后扛在后面的人,会神气地挥手作出敲大镗锣的动作来,嘴里模仿着镗锣声,一路被吸引过来的小孩,像簇拥着一块旷世奇宝似的,叽叽喳喳地跟着走街串巷四处炫耀。
那时的小孩冬日里这样一天天的疯玩,加上穿的差不多都是阿哥阿姐穿剩下来,已经变得石硬不怎么保暖的棉袄棉裤,鲜有不生冻饼的小孩。冬天顶讨厌的是脚上的冻饼,如果溃烂了要小心地把粘连在一起的纱袜,一点一点地小心撕开后才能把袜子脱下来。那时没有羊毛袜穿,都是袜筒长到可拉到脚肚顶的纱𧙕,洗过几桶水后就变得硬崩崩并不怎么保暖。那时的冷无处不在,那时的暖也是无处不在。
自豪的是脸上从来都不生冻饼,这点可比陈皮幸运多了。他尽管每年老早就戴起了棉帽、棉口罩来护住颊面,还有好笑的一对连着细绳的狗皮耳罩,颊面依仿是年加年被冻得花脸猫一样,尤其是二只生满了冻饼的耳朵,像是人家不要扔在地上的纸团,被他捡来随手按上去似的,破烂得似乎一碰就要掉下来。从冬至前后一直到杜鹃花开之前,陈皮的脖子上总归是挂着一副棉手套、一对狗皮耳罩、一只掖在胸襟里的棉口罩,头上戴着从来都不系帽翼的棉帽。走起路来总是神气活现地甩着帽翼的陈皮,挥着袖衫口擦鼻涕擦得鐾剃刀布一样油光发亮的手臂,加上一身叮呤咣啷的行头,迎面猛一看上去,笃定可以跟着杨子荣,去林海雪原上山打老虎。
起北风的日子里城里冷冻冻,终究还是冷不过北大街,北大街的冷,真的是挡勿牢的冷。行色匆匆的路人路过北大街时,总会苦着脸蒙起眼佝起身子顶风而行,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像是要挨刀。似千军万马从田野一路掩杀过来的北风,无遮无拦的刮到北大街后,就像来会师攻城似的,盘旋在北大街,呼呼响地往城里冲。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阵紧似一阵呼天抢地的风声,歇斯底里地响彻夜空,直刮得小城像冬夜里的土狗一样,一声勿响地蜷缩在冬夜里团着身子抵冷。这北大街的冬北风,因此有大北门的风、妙相寺的钟这么一说。
小时一直在傻想,要是北大街有成排的楼房挡风,城里就不会这么冷了。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北大街的风似乎变小了,冬天也变得不太冷了,北大街两边的楼房也逐渐多起来了。造得比较早的楼房好像是黄坛区委大楼,反正与陈皮一起在这个工地上做泥水小工时,周边还是田野。陈皮为了能够让他阿爸,给自己买一双日思夜想的白跑鞋,以便在开学后的年级段足球赛上,可以穿着耀眼的白跑鞋去参加足球比赛,做小工时硬是去担工钿高一点的红砖,人都差不多担脱力了,还是没能得到渴望中的白跑鞋,连一双黄跑鞋都没有。
穿鞋像是铁刨在刨一样的我们,对新跑鞋的向往程度甚至超过新衣裳,新衣裳有过年衣裳可期待,新跑鞋就没个定数了,只要还可用自行车或手拉车的内胎来补上鞋洞,你就没有穿新跑鞋的机会。新跑鞋装在印有跑鞋图案的纸袋里,鞋面对扣着用缚鞋带缚在一起。刚从纸袋里取出的新跑鞋,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如果一定要形容这种气息,我想应该是芬芳了,一种沁人心脾的芬芳,尽管这种芬芳,不过是一种橡胶气息而已。
校赛开赛时,陈皮穿着已穿不太牢的黄跑鞋,在满场的白跑鞋中,就像多年后他喜欢的桑普多利亚队中的拉瓦内里一样,虽然没有什么名气,总是在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决赛时陈皮防守的右路,在最后的时刻被突破后输了比赛。在一片欢呼与指责声中,陈皮不安地露着讨好的笑容,趿着旧跑鞋迟疑着走向球队,手足无措地解释着什么,这时候已无人理会他是否拼尽全力。看着渐渐远去的大家,陈皮装作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走到操场角落头难过得蹲下来说不岀话来。多年后才知道,陈皮在最后时刻的拼抢,把本来就磨得很薄的鞋底给拼兜穿了。
陈皮可以自己决定给自己买一双鞋时,当时高中二年制最后一届的我们,正在准备高考,与其说是在准备高考,还不如说是在准备待业,大多数同学没指望自己,能够成为大学毕业后可包分配工作的天之骄子,不知道高考后能去哪里,只知道不管喜不喜欢的学校再也回不去了。不过这时的陈皮,已顶替恢复工作的阿爸,在一家地方国营工厂上班近半年了,虽说是地方国营的,一年四季也有四套工作服,十二双棉纱手套,一双翻毛的高帮皮鞋可发到手,平时还有棒冰、带鱼、桔子等时令食品分发,说起当时的福利待遇,陈皮到现在还是一脸的自豪,他自豪的还有当时分配的工种和班头。
对于赚的工资每月要如数上交给阿爸,陈皮心里一直咕咕闹,不曾想高考前夕,陈皮阿爸去山里运毛竹时,把拖拉机开到沟底去了,这让陈皮非常伤心。此后性格牛皋一样的陈皮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变成了一个遵循所有教导的人,一个缑乡人称作正打正样的人。高考毫无悬念地落榜后,陈皮来鼓动我和他一起去报考广播电视大学,我白他一眼没答理他,心思早已经被电大不远处的一个巨大工地给吸引过去了,那里后来成为小城青年万丈青春绽放的地方。
数学成绩一直不错的陈皮,经单位同意后参加考试,轻松地考取了电大,算是继承了他阿爸的遗志。电大设在解放路巷弄口里面的一幢楼房里,虽然看不出大学的模样,陈皮好坏算是个大学生了。看得出来陈皮非常珍惜在电大读书的机会,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地佩着电大的校徽,一有空就挎着黄挎包去电大学习。陈皮不但学习认真刻苦,在单位也是非常求上进,加入青年突击队以后,经常拿着角尺夹着图纸上下班,被单位评为五讲四美三热爱的青年标兵后,喊他来打牌喝酒时,总是说要参加技术革新或去电大读书,成为母亲口中你看看人家怎么样怎么样的那个人。
陈皮在电大多少书读来不知道,电大快毕业时,对象倒是勿声勿响读来一个。对象长什么样不好去说她,看上去反正是仙得很,缑乡人把自认为了不起拒人千里之外的人,用多少带点贬意的仙这个字来概括指称。几经周折他们的婚姻终于修成了正果,成为同伴中结婚最早的一个。结婚去接媳妇这天,大家兴奋得像是自己结婚似的,兴冲冲地各自去借来自行车,组成娶亲自行车队,一路敲锣打鼓地放着炮仗去接媳妇,小城里流行的自行车队迎亲,陈皮应该是最后一个了,此后多少与好坏点讲究,都是借摩托车来迎亲了。
陈皮内客家里条件很好,缑乡人把老婆叫做内客。他们的结婚酒,放在北大街小北门口的一家新造的饭店里举行,这家现在还挂着掉了二个字、忘了叫做什么贸易大楼招牌的大楼,在当时叫做良友饭店,在小城也是红极一时。三声炮仗过后宴席开席,划拳声、讨彩声交织在一起,欢声笑语响彻一片,真情实意的祝福写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推杯换盏之间,平时喜欢起浪头的阿依哥喝得兴起,顶着一头新烫的卷发,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清唱了一曲走了调的港台流行歌曲,缑乡把先于别人高调地张扬一把的行为叫做起浪头。起浪头的阿依哥举手投足之间港台范十足,获得满堂起哄后,被大声要求再来一曲。
想不到陈皮被阿依哥起哄来了一曲,一开腔就把全场唱得静了下来了,烂熟的歌词与旋律瞬间勾起了大家的回忆: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那一天,大家在歌声里遇到了十年后的自己,因了青春在怀只是纵情大笑而过。要是再遇到过了二十年后的自己,除了个别暗自窃喜的外,大都会面面相觑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正在陆续起大楼的北大街,与红极一时的良友饭店一样,也只是红了一时。八十年代末,随着时代大潮再起澎拜,加上一场认人猝不及防的“七三零”洪灾过后,小城从南门掉转头越过北大街,以桃源路、兴宁路为东西两翼,依次以人民大道、时代大道、金水路为标志,大致以每隔十年一条街,一条街一个时代的节奏,往北径直而去,直至来到今日的天明湖时代。
留下来的北大街在原地踏步张望,再没有开出过一家像样的营业场所来,两侧的店铺到现在,大多还在卖着一些八十年代的老式家具。当初几个令人向往的单位留下来的大楼,甚至连个楼名都没有留下来便拆建消失了,虽说这样的消失不啻是一种重生,但终归是一场无法重逢的告别让人惜别不已。唯一有过名气的良友饭店这个地标指称,不久也被红绿灯那个地方的指称所代替,这个饭店门口的小北门口红绿灯,曾是小城最早也是唯一的红绿灯。红绿灯在小城的出现,犹如亮起了起跑的信号灯,处于千年农耕文明时代最后时刻的人们,懵懵懂懂的开始朝着各自以为的目标,在尘土飞扬中拼命地奔跑起来。
现在还在努力奔跑着的陈皮,起跑时慢了几拍,原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地方,一直厮守到守无可守才茫然转身。生活并没理会陈皮的念念不忘,步步紧逼着陈皮风风雨雨地东奔西突,到最后没能成为好像遍地都是其实只是为数不多的幸运者,日子过得与无精打采的北大街一样的不温不火。个体在大时代之下的挣扎与无奈,旁人无法窥见,我们至多只能看到陈皮们与生活碰撞时扬起的灰尘,并不能真切感受到他们倒地时的疼痛与起身时的酸楚。陈皮要替儿子去亲家定恳帖的订亲前夜,我们围炉小酌时说起种种过往,神情淡然的陈皮盯着翻滚的汤锅,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轻声说道,眼一夹的功夫,小孩都要成家了,做人有甚个难哦,这辈子是上辈子的下辈子,用力过就好了,好甭再去东忖思忖,这锅东西不会什么都有,也不会什么都没,来,大家趁暖喝一碗。呃,这碗汤有点暖。
头也不回地越过北大街的人们,不知是否还会想起小城的旧模样,想起小城里曾经的千肠百转,然后在里面四处走走大声地问候。越过北大街,身后全部是故乡。
照片拍摄时间:
北大街/2016~2020
雪夜/2014/2/9
稻草垛/2013/1/8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西湖雨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