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竹叶青
坦白地说,我是个好酒的人。虽没有到嗜酒如命的程度,但一旦遇到酒,就眼神发亮,脚底迟滞,失了定力。因为难以自控,常常入了民谚之瓮:不喝不喝又喝了,少喝少喝又多了。
后来又添了一个毛病:如若是晚间用酒,酒后就失眠,强烈地想跟人做彻夜的恳谈,但遍察周遭,竟无一可在相同的话语体系中对谈者,只好悻悻作罢,便顿生寂寥,觉得人的这一生,闹热是虚,孤独是真,荣辱、得失与生死,与他人无关。为抵抗无眠,胡乱地抻过一冷卷,草草地翻,翻来翻去,竟不知不觉地读下去了。日积月累,竟读了不少知名的不知名的书——在学人、文人相聚的场合,也能道出书中意趣;每当写作小品,也能东摘西引。便让人惊异,摇头叹曰:“你一个京西山人,竟也博学多识,看来你深得苏珊·桑塔格影响,懂得'思在别处’,自觉地'离间’现实生活,避免'匍匐’,所以你才超越了一般的乡土写作,得以在高处跻身。”我依旧是苦笑,心里说,你真是病态的“深刻”癖,其实这正是我的“匍匐”,正是我的现实生活,是无聊、无奈的衍生物。
追溯我的酒史,也不过是被迫的初始。祖父是个牧羊人,整天翻山越岭——既满眼乱花,也满眼单调;既满眼空旷苍茫,也满眼冷清寂寞。他说过,表面是他在鞭打着羊只,不如说是他被羊们役使。所以,为了解乏、解闷,更重要的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活人,每天羊归栏之后,他都要喝上一小杯。他长年累月只喝一种叫竹叶青的酒,酒质清澈,微微泛绿,有冷冽的净洁。所以,那时我虽然是个刚记事的童子,也觉得他好玩儿,就很兴味地看着他喝。这似乎就招惹出他的爱意,“不愧是羊倌儿的孙子,屁大的一个小破孩儿就馋酒。”他一边笑着,一边用筷子头儿在杯里蘸了一下,毫无商量地戳进我的嘴里,让我品咂。那种酒真是绵软,儿童的味蕾只是热了一下,并没有过于辛辣的刺激,我便一边吧唧嘴,一边傻笑,好像很享受。这让他吃了一惊,“邪了,这孩子天生就有酒性。”这就更刺激了老年人的顽劣,他每次喝酒都会招呼我,“过来,过来,爷爷再给你蘸一筷子,让你吮一吮,过过瘾。”后来我上了小学,有了一点自主意识,便觉得祖父每次都只喝上一小杯的喝法,真是没意思,既然没有酒量还要喝,简直就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相)。因为不屑,便在一个无人的时候,偷偷地拿出了他的酒瓶,毫不犹豫地倒满了一小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肚,竟毫无感觉,便又倒上一杯,依旧是一口喝下,还是毫无感觉,便索性再喝下第三杯,然后,就坐等着醉意袭来。醉意竟久也不来,我便乐了,原来这个酒没劲儿,一味地绵软与甜,即便是儿童,也是麻不翻的。但是乐着乐着,我的心不禁阴了一下:既然酒不酷烈,也无后劲儿,根本就没有醉酒之虞,祖父居然也喝得那么节制,那么,就与酒量大小无关了。
这就是我酒的滥觞,筷子头上的玩弄,虽近乎游戏,里边却有懂与不懂的东西。
我入职的第一个单位,是一个乡镇的科技站。机关的干部几乎都是本地人,每到晚间,人去楼空,黑洞洞的一片。孤独之下,便随手翻阅科里订阅的几张报。不期报上有副刊,副刊上有小说,就读了下去。读罢,觉得那小说真是稀松,自己一旦写,肯定强其许多。漫漫长夜何为?莫不如就写;写来不精又何为?莫不如就写得精。于是就抻过一张白纸,用心地往上涂抹。涂罢,率然地投入邮箱。十天之后,居然被揭诸报端。意外之喜是动力,便一篇一篇地涂抹。发表得多了,居然被县领导关注,县委组织部的主管亲自下来考察,说县里缺笔杆子,正待发掘。那个领导有老农样相,年龄与祖父相仿佛。他的考察很特别,与镇书记了解情况之后,便差人把我叫到书记的办公室。他冲我一笑,说:“时已中午,咱们仨一起吃个饭,随便聊聊。”他从随身带的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一瓶酒,居然也是竹叶青。每个人都倒上一小杯,就漫谈。因为他喝竹叶青,又有老农的样貌,我便有与祖父坐在一起的感觉,所以我就不紧张。东拉西扯了一个中午,也不见他杯中的酒见底,我觉得真没意思,便抄过瓶子,想再给他满上,以督促进度。他赶紧把酒杯攥进手里,“不满了,不满了,我每次只喝一小杯。”见让不下酒,就转而去让书记。书记像被烫了一下,赶紧抄杯躲闪。我知道,他有看齐意识,县领导都那样节制,他岂敢放肆!我一笑,说:“既然领导们都不再满,那我就不客气了,因为这个酒我知道,它爱蒸发,一旦打开,就要喝掉,不然它自己就会跑干,岂不可惜了。”县领导点点头,“你尽管喝,不必拘谨。”我一杯一杯地喝,镇书记一眼一眼滴剜我,他觉得我真是不懂事,关键时刻也不知收敛。看到我把余下的大半瓶酒都喝干净了,县领导哈哈大笑,冲我摆摆手:“你去忙吧。”镇书记把我送出门来,对我说:“你算是完了。”我反问道:“怎么就完了?”半个月之后,我的调令来了。“你小子真是命好。”镇书记把调令递给我,告诉我,那天我把几乎是一瓶酒都喝了,他以为组织部领导会很反感,没想到领导却说,这很好,说明这小伙子朴实、率性,心无杂念,不市侩。
事后我想,真要感谢竹叶青,因为它是竹有节,又绵软清醇,既不会毁人,又给人以风骨的暗示,能让我喝得坦然。
调到县里之后,我每天都住在机关,还是独处的生活。这时的我,在孤独面前已有了自主的意识——从被动的排遣,转化为主动的安享——喝过半瓶竹叶青之后,在青灯黄盏下走笔。因为酒性绵柔,不麻倒人,反而微醺邀灵感,让我写得流畅。几年下来,成稿无数,广播影响之下,居然成了《青年文学》的封面人物,诗人、散文家王久心编《中国当代青年散文八人集》时,还把我列入期间,堂而皇之地走出了京西。
多少年之后,县委组织部的领导已转任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他在春节去慰问新中国成立前老党员时,我的祖父也正好是他慰问的对象之一。当得知我们的关系之后,主任大喜,对祖父说:“老哥,你孙子现在是名人了,所以我中午就留在你这儿吃饭,咱们哥儿俩得好好喝两杯,因为他的出名跟我有关。”
“喝什么酒呢?我这儿可只有竹叶青。”祖父赧然地说。
“这正好,我平时也只喝竹叶青。”主任眼睛一亮,“咱哥儿俩可真有缘分,从酒到人。”
喝酒时,主任首先举杯,“老哥,我敬你,你不仅在历史上是功臣,眼下也很了不起,因为你给咱地区培养了一个领军人物。”
祖父的笑脸立刻就收敛了,气哼哼地说:“喝酒就喝酒,您少给我提他,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出息,能让我吹吹牛逼、显摆显摆,可他却贪污了我的姓氏,叫什么高一块低一块的凸凹!你说他妈的他气人不气人,哼!”
主任先是一愣,后来哈哈大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事后主任告诉了我,我说:“虽然都是喝竹叶青的,究竟是不同,他不过是个放羊的,而您码的是人。”
主任说:“你少给我放屁,你且给我记住,这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做人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