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 一位天体物理学家读希腊神话

希腊神话中记录了凭借人工技术最早飞上天空的人:
弥诺斯得知忒修斯一行人逃走了,把那有罪的代达罗斯关在迷宫里,连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那是弥诺斯的一个女奴瑙克剌忒给他所生的。但是代达罗斯给他自己和他的儿子制造翅膀,嘱咐儿子说,在飞去的时候,不可飞得高,以免胶为太阳所融化,翼便脱落,也不可飞近海,以免那翅膀受了潮湿而脱落。
但是伊卡洛斯不理会他父亲的教训,[高兴得]神魂颠倒地尽往上飞,那胶融化了,掉落在以他为名的伊卡洛斯海里死了。代达罗斯却安全地到了西喀利亚的卡弥科斯地方。(周作人译《希腊神话》节本第一章)
其实,渴望飞天并非古希腊人之专利,我国古人亦然。比如那射落九日的羿之妻子嫦娥,就因偷吃了丈夫从西王母那里请来的不死之药而飞上月宫的。道家的通过修炼得道,亦可白昼升入天界成仙。至于炎帝的小女儿女娃因为溺亡于东海,其冤恨不解,化为精卫鸟,衔微木以填沧海,那已非人身飞升,不在此论列了。
无论是吃不死之药飞上月宫,还是通过修炼得道白日飞升,其手段均非常人所能采用,其目的都是离开大地到了天上。这就与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给自己与儿子制造翅膀,通过飞行以逃离海岛有很大不同。以今视古,不得不说,模仿天空中飞行的鸟儿,制造翅膀飞行一段距离以抵达目的地,就与今日长着钢铁翅膀的飞机最为接近了。
并且,这则希腊神话,就再次印证了中国的那句古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

然而,天体物理学家阿瑟·斯坦利·爱丁顿(1882~1944)却不这么看。这位终身与恒星和宇宙打交道的人,于1920年,在英国学术协会演讲中,分析了上述希腊神话:

古代有两位飞行员,他们给自己装上翅膀。蒂达洛斯(即周译“代达洛斯”)在不太高的空中安全地飞越了大海,着陆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受到赞誉。年轻的伊卡洛斯迎着太阳高飞,最后捆绑翅膀的蜡融化了,飞行也就因此彻底失败。(【美】S.钱德拉塞卡《纪念A.S.爱丁顿诞辰一百周年讲座》,收录于《莎士比亚、牛顿和贝多芬:不同的创造模式》一书)
你看,他在叙述这则神话时,用了“飞行员”“安全地飞跃大海”“受到赞誉”“彻底失败”等字样,这完全是从一名现代人的视角看待神话中的传说了。
接下来他进一步分析道:
在衡量他们的成就时,也许要为伊卡洛斯说几句话。第一流的权威们告诉我们说他仅仅是在“玩特技飞行表演”,可我更愿意这样看:是他明确地暴露出他所处时代的飞行器在结构上存在着缺陷。
请注意,他把伊卡洛斯父子用蜡粘着鸟羽而成的翅膀看作一架飞行器,而将他们的飞行看作一次试验。天体物理学家的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如此以来,对这次飞行试验结果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
所以,在科学中,谨慎的蒂达洛斯也会将自己的理论应用到他确信非常安全的地方,可它们的潜在弱点不会被他的过分小心揭露出来。
伊卡洛斯会将其理论拉至强度极限,直到脆弱的结合点裂开。仅仅是作一次壮观的特技吗?也许有几分道理:他也是一个普通人嘛。但是,虽然他命中注定到不了太阳,无法彻底揭开飞机的构造之谜,但我们可以指望从他的失败中得到一些启发,去建造一个更好的飞行器(同前)。
在一位科学家的眼中,那失败了的伊卡洛斯,就比安全抵达目的地的父亲,对于我们更有价值!
钱德拉塞卡在讲座的最后这样说道:“在今天,我们怀着及其崇敬的心情,纪念一位曾朝向太阳勇敢高飞的伟大灵魂。”
朝向太阳勇敢高飞的伟大灵魂,在西方的天空,犹如群星璀璨——开普勒、伽利略、牛顿、哈雷、拉普拉斯、拉格朗日、哈密顿、雅可比、彭加勒、卢瑟福、瑞利勋爵、哈勃……
而促使这些科学家努力工作的原因,“是他们的那种愿望,即他们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积极参与科学的进展过程”(《科学家》)。
“科学家试图做的工作就是选择某一领域、某一方面或某一细节,来检验它们在具有一定形式和连贯性的总体框架中是否占有适当的位置;如果它们的位置不当,科学家的工作就是做进一步的探索以使它们占有适当位置”(同前)。
而知识大厦需要群体协作来完成,正如卢瑟福所言,“科学家并不依赖于某一个人的思想,而是依赖于千万人的集体智慧,千万人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每一个人尽他自己的一份力量,知识的大厦就是这样建造起来的”(同前)。
遗憾的是,这样的知识大厦,并没有在君主统治的中华大地上建造起来,所以才有了五四先贤们的请来西方的德先生与赛先生之举。
二零二一年九月九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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