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我不是范雨素(九)
十七岁那年,我已经长得很壮硕结实了,壮硕得跟个成年男人一样,但本身却还是个黄花崽,黄花崽这个身份是有特殊含义的,可以说百无禁忌,也可以说风雨不侵、虫兽不咬。我的饭量大得惊人,吃饭跟吃糖一样,不要什么好下饭菜,萝卜叶白菜叶都行,用筷子扒拉几下,一碗白米饭就被我装进了肚子里。
我赤着脚站在正午的太阳下,感觉自己身上流淌着一股无形的能量,这股能量体现出来就是全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我只要一跺脚,三民(名)家那只人见人怕的恶狗就会远远地躲开,四民(名)家要杀那头三四百重的肥猪,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过来招呼我,邀我过去捉猪。用之不竭的力量为我赢得了应有的尊重,也让我无所畏惧无所顾忌起来,我这个黄花崽开始和那些成年男人一样挑砖担土,抬预制板,扛扮桶。
最重要的是,我开始参与埋葬这件庄严神圣的大事了,我的父亲完全可以退居二线了,由我代替他充当“十六大金刚”,“十六大金刚”就是抬棺材的杠夫,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但我却凭借着过人的实力在众“金刚”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田大坨、树大娃、谷德老汉(均为人名)这些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死了。人死属土,死后也得有个归宿,泥土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我经常被安排和其他“金刚”一起去掘墓穴,我对土地太熟悉了,对土地上使用的那些工具太熟悉了,为了打造一方精致标准的墓穴,为了逝者有一个舒适满意的栖身之所,也为了主家顿顿好酒好肉的招待,我像一条奋力钻土的蚯蚓一样,把成捧成捧的汗水飞洒在那些新鲜干净的黄土里。
德兵织匠(名)是阴历七月死的,头天晚上他还袒胸露怀地在大湾里(地名)看电影,第二天人就走了,真正应验了那句“今晚脱了鞋和衣不知明天穿不穿”。我用心地帮他掘了一个方方正正、光滑整齐的墓穴,我想有了这样一个好住处,他估计不再迷恋那些打打杀杀的电影,不会出来煽风点火吓唬人了。
七月流火,出殡那天,有人在他棺材里放了二百进碳氨,但那些尸水还是没能止住,从棺材底下慢慢地沁了出来,一股无比恶心的味道无法阻挡那些孝子孝孙在灵柩前跪拜和哭啼,他们都努力用自己的身躯阻挡着文公车的前行,为的是让死者的最后一程走得更慢一点。
但天气实在太热了,受罪的是这些活人,尤其是“十六大金刚”,有人开始骂骂开了“他妈的,不让迈开腿,是不是还想留在家里做菜吃啊”!我们都极力想加快速度,早一点登山入土,但队伍还是走得很慢,慢慢地一步步挪着。快走到了老坟山(地名)里,也就五百米距离就要到墓地了,我们的脚步越发沉重起来,天气如此炎热,这么重的一份担子压在肩膀上,整整一个上午,即便是再精壮的男人,也会出现体力不济的时候。
但按规矩,还不能放下灵柩歇脚,我们必须用力坚持,使出男人最后一点力量坚持住。也就是马上就要完成使命了,还差两百米吧,我鬼使神差地换了一下肩,想把肩上的杠子由右肩换到左肩,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想法,我曾经做过无数遍的举动,但这一回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随着清脆的一声“啪”,那根乌黑的杠子居然齐刷刷地折为两段,是从中间一分为二的,断得那么干脆利落,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利刃把它削断的,大家当时都傻眼了,不知谁反应快,重新把一根新的杠子递给了我。
后来,村里人在暗地里议论这件事,有人说是我阳火太高了,得治一治,也有人说当时棺材往哪边倾斜的话,那个方向就会有下一个人步德兵织匠的后尘,还有人在说一下阴阳怪气的鬼话,弄得人心惶惶的。
也就是那一回,那清脆的“啪”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耳畔,一种不祥的念头如影随形地笼罩着我,我对死亡有了真正的担心,我开始想着逃离村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