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ICU门外的家属

梁东方

ICU的门不对着走廊,对着走廊的门进去以后是一个硕大的大厅,大厅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医疗设备,也没有任何座位,甚至没有招贴,没有广告,没有标语。

ICU的门在这个空空如也的大厅最里面的角落里。那两扇门在病人进去以后就立刻紧紧地关住了,好像再也不会打开。

在门外的大厅里席地而卧,成了所有在门外焦灼地等待的病人家属们最自然而然的普遍选择。他们有的只是铺了一个防潮垫,有的是30块钱一天租来的窄窄的户外床,有的则是从家里拿来的简易折叠床。

每张床上都或躺或坐着一个焦灼的人。坐着的人肩膀是塌陷的,像他们的心;躺着的人,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无助无力用身体表现了出来。

即便是躺着,也是焦灼的,不平稳的,是随时可以跳起来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骤然之间沦落到了这里,就必须在这里等待,时时刻刻都担着心地等待。

高声接打电话的声音陡然升起,说的都是怎么病的,现在有没有消息,以及不要来不要来,来了也进不来的劝阻。

别人在睡觉呢却也完全能理解,一点也不怪他们。他们在放下电话的时候也能意识到刚才自己的高声,所以就不再出一点声。

突然有人哭泣,立刻有人劝解,大家几乎都来劝解,刚才接打电话的人来劝解,刚才睡着的人也来劝解。

“呜呜呜……老头子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半截子话就倒下去了,他要说的是个啥?是个啥?呜呜呜……”

“别哭啦,别哭啦,不会有啥,就是普通的家常话呗,还能有啥!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下就倒下去了……和我们家比起来,唉,我们家这才多大一点岁数啊!”

“送得及时,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能保住,能保住!”

“是啊,不能让自己也倒下,倒下了谁来伺候!”

现在的哭泣者,过一会儿也许就成了劝解者;现在的劝解者,过一会儿也许就成了哭泣的人。

大家交流病情,互相开导。没有隐私,没有秘密。对着陌生人说出自己家人的病况,在这个场合里成了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在那些大家共同的话语里,互相都找到了一点点难得的安慰。这种安慰虚幻,也真实。每个人都需要。

护士出来传话,说3床的家属在吧。3床的家属一下就冲了过去,护士转述病人苏醒过来以后的话:“老大的厚衣服在橱子里,老二上幼儿园的时间不能晚了,20号放假以后一定让他们回爷爷奶奶那里……”

护士转述的时候眼角的泪已经落了下来,将心比心的力量让情感不再能被职业氛围抑制,作为一个未来的年轻母亲,甚至现在已经初为人母的女性,她的共情来自心底里最柔软处。

家属已经哭成了泪人,为自己突然患病的妻子无微不至的母性,也为护士感同身受的深切同情……

随后医生在另一个走廊处的门口,可能是出于防疫的需要,隔着半开的窗,约谈了家属,详细讲解了肾结石引起的休克的病理和治疗方案以及现状和预后。他讲得条理清晰,态度不仅科学而且也不乏在大家的印象里总是惜字如金式的医生们少有的耐心。这使人心里逐渐明亮起来,觉着家人在这样的医生和护士的拯救之中,总是有希望的。这样陡然升起的希望似乎足以抵抗那些顽固升腾起来的关于最坏结果的想象,但是那种想象终究还会让人熄灭掉这种总会被自己最后归为无来由的憧憬。这种在巨大的压力下努力捕捉着哪怕一星半点的希望、或者干脆就不是希望的希望,波峰波谷的起伏情况会一直持续,持续到自己的亲人成功的脱离了生命危险,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为止。

经历了ICU门前巨大而普遍的担忧、焦虑和哀伤以后,有那么一会儿,整个大厅里都进入了一段相对平和稳定的段落。这是凑巧,是已经住下的都相对稳定而又暂时没有新来的。这种内外无事的相对稳定状态注定将是脆弱的。生离死别在医院里、在ICU是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有着更高概率的地方,在它貌似的无声无息之中,你永远不知道孕育的到底是什么,是谁!

其实,即便这个暂时无事的段落和那些高声接打电话和失控地哭出声来的时间一样,都失去了ICU外面的时间概念,无分昼夜,没有醒着和睡着的区别。所有已经失去了作息规律的家属们,都有一个执念:只要自己一刻不停地守在这里,自己的亲人就会好起来吧!就会好起来!就一定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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