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近距离欣赏一幅中国书画
对非专业人士来说,要回答“如何观看一件中国书画作品”这个问题,并不容易。无论是社会文化环境,还是思想状态,古今之间,都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一幅百年前甚至千年前的古人留下的书画作品,我们应如何观看?当古人面对较其更古的书画作品时,他们又是如何观看的?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这场展览,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2020年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建馆150周年,为此,博物馆推出一系列特展,“近距离观察中国书画”便在其中。此次展览将展出董源(传)《溪岸图》、马远《月下赏梅图》、赵孟頫《赵氏三世人马图卷》等中国艺术史上赫赫有名的经典作品,并配合众多局部细节图片的展示,使观众得以“近距离观察中国书画”,展期为两档:第一档为2020年1月25日至2020年7月19日;第二档为2020年8月1日至2021年1月3日。
为什么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要观众“近距离观察中国书画”?实际上,“近距离观看”始终是中国古人观看书画作品的核心方式。临摹,是每一位中国古代画家学习绘画的必经之路。要想临摹,必须对原作每一处细节进行仔细观察,并在仔细观察与反复练习中,辨别墨的饱和程度及线条的精细区别。唯有如此,画家在日后的自我创作中才能在技法方面得心应手。对艺术作品来说,“近距离观察”亦十分必要。如果说感受整幅作品的气象能让我们更好地体悟 “道”这一宇宙本源的话,观察作品局部细节,则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画家及画作本身。在一些作品的局部中,我们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具体到这次展览,当我们把镜头拉近,聚焦作品的局部细节时,我们能发现什么?
一般认为,中国文人画肇始于王维,也就是说,到董源这里,文人画才发展了200多年。董源对山水画的贡献,莫过于雄伟山水传统的建立,这也使得其成为五代南派山水画的鼻祖。此幅画便是这一传统的典型作品,画面缺乏轮廓线,画家用细密的笔触描绘中国东南部独特的圆形山丘和土坡。整幅画繁而不乱,层层递进。这幅卷轴是尚存中国早期山水画中最古老的作品。
描绘高雅隐逸的学者隐士是历代文人的共同主题与理想。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在画面局部时,就会发现,董源在这幅画中,描绘的同样是这样一个隐逸的世界。
这幅画看起来山石掩映,荒无人烟。但仔细看去,画面的生活气息却十分浓厚。循着小路望去,甚至能看到画中人家的活动轨迹。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国山水画中,鲜少出现女性身影,即便要表达自我归隐的人生理想,画面中也是寥寥数人,且大多为旅人。但在这幅画中,画家不仅画出一户人家,在这户人家中,更有女性携子嬉戏的场景。随着中国山水画的发展,现实生活的情感被绝弃,女性的身影也日益不再。
在绘画技法上,董源所用皴法状如麻披散而错落交搭,后人谓之 “披麻皴”,常被用来表现南方秀润多姿的山水风景。
该画另一处不得不注意的地方便是“水”。画面中,董源对于不同部位(瀑布-迂回处-平滩等)“水”的描绘不尽相同。
“月色”是整幅画面的主题,为了映衬此主题,画家在画面上布置了“明月”、“梅”、“远山”、“琴”等意象,以表达其冲澹、平和的心境,并希冀在这种心境中超脱尘世,进入永恒。不同于马远最为经典的“一角”构图,该作画面中下部皆被占据,马远对画面明暗关系的处理,增强了画作的空间感。一枝遒劲的梅枝在画面中央矗立,画面左部延展的梅枝与中部梅枝衔接,形成呼应。
可是,明明是“月下赏梅”,为何画面乍看上去却像白天?其实,当我们看这几处细节时,便能知晓画家所描绘的为夜色。
整个扇面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马远采用绢本材质,更加剧了这种朦胧感。画面前景的梅枝与杂草却影影绰绰,仿佛隔了一层纱。在画面中景与后景的远山,画家也有意营造了这样的视觉效果,以凸显“月下”主题。
人物,同样是这幅画不能放过的细节。一文人,带一仕童,一于崖边静坐望月,一于其旁站立遥望。主人为何于山边望月?望月之时,他又在想些什么?他是否只身在外,并无亲友在旁?
值得一提的是, 侍童手中握有一琴。此琴极妙,并极大程度拓展了画作的意境。主人是抚琴归来望月,还是望月之后拨琴?亦或是是望月有感,继而抚琴?这静谧的月色,幽静的山谷,飘荡着清灵的琴声,意境极为悠扬。
通过画面细节可以判断,这幅画与上幅画的作画动机及目的不同。关于此点,还要从马远的职位谈起。生于绘画世家的马远,曾任南宋宋光宗、宋宁宗两朝画院待诏。按照画院规矩,奉诏而作的画作,为臣子进献皇帝,因此,需在名讳前加“臣”,以尽君臣之礼。该画作左下方写有“臣 马远”三字,表明,这是马远奉诏之作。
马远命名此画为《高士观瀑图》,但画面主人公并未观看位于其身旁的瀑布,反而在看瀑布汇入地面,形成的河流,此举为何?其实,对“水”进行哲学阐释,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孔子曾对着川流不息的河流感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苏轼在《赤壁赋》中也曾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古人画名点名了画面主人公的身份——高士,面对这奔腾不息的河流,不知高士有何高见?
现实中是否有此高士并未可知,但马远确曾多次面临大江大水,并绘制系列“水图”。或者,图中高士本就为马远投影?
要想真正理解这幅画,必须先了解吴镇的身世。吴镇生于南宋末年,本为将相之后,身份显赫。元灭宋后,一方面,统治阶级对士大夫进行打压,坊间有“九儒十丐”之言;另一方面,面临“异族”统治,士大夫也不愿摇尾乞怜,纷纷归隐山林,以明其志。吴镇也不例外。此外,在中国古代,渔、樵、耕、读,常常被文人士大夫视为理想化的生活方式,并常被用作艺术作品的主题,以表达避世遁隐的愿望,其中尤以“渔隐”的素材最为普遍。
此图中,吴镇将自己化身成渔夫,驾一轻舟,纵情山水,表达其虽一生清贫,却高自标置,隐居不仕,虽有势者不能夺的精神。画中山水是自然山水,也是吴镇的心中山水。
画面水中央有一渔人,并未有人在旁,似是吴镇的自我投影。其实,吴镇的一生不就如同这一渔人吗?
笔墨亦是此图可圈可点的部分,虽说不是原作,但依旧可以从图片看出,这幅图高超的用笔技巧和墨色层次变化。
李公麟对中国艺术史的贡献是巨大的。在李公麟之前,绘画的功能主要是装饰及教化。但李公麟却在绘画中加入了音乐性、诗歌及自我表达。也就是说,从李公麟开始,绘画有三大基本功能:教化、继承传统及自我表达。他还将书法与绘画结合起来,为后世诗画结合奠定了基础。
《孝经》,是宋代新儒学经典的十三本经典著作之一,并且一直是直到现代为止中国传统道德教学的基石。不同于以往对《孝经》仅以图像阐释,李公麟在绘画中加入了文字解释,并简要表达了自我对孝道的理解、当前心境及处境。这里并不过多介绍《孝经》的内容。我们采用“近距离观察”的观看方式,看看在这幅画中,能发现什么惊喜?
游戏中的儿子及看呆的孙辈
其中有慈祥和蔼的父母,亦有聚众游戏的子女及看呆的孙辈,一派祥和景象。
其中亦有一人立于树后,观看乐舞,令人忍俊不禁。
见面作揖问好、边走边聊的友人、携孙游乐的长辈、牵着马的牧童、华丽的仪仗及观看的路人、甚至有赤身裸体的两人。虽是为了教化,但这一长卷确实向观众展示了生活百态。
有一人向车辆张望
赵雍为赵孟頫次子,赵麟为赵雍次子,祖孙三人为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因此图为祖孙三人合作,故称《吴兴赵氏三世人马图》。
王蒙曾在雪庭禅师收藏的《赵氏三世人马图卷》上题跋,谓赵雍笔法得曹霸为多,赵麟笔法得韩干为重,赵孟頫则“兼曹韩而获其神妙”,从这件祖孙三代的合卷中可见赵氏鞍马人物的发展和沿革。
此图为王振鹏临摹李公麟(传)所作的《维摩演练图》的作品,画面描绘了维摩向奉佛祖之命前来探病的文殊师利以及僧侣、天女讲授大乘教义的情景。图中维摩坐在锦榻之上,薄帽长须,面部略带病容而精神矍铄。坐在对面须弥座上的文殊师利,正在静听对方说法。两旁还有许多聆听说法的僧侣、天女、神将。维摩侧面的散花天女,调皮地把花撒到大弟子舍利弗身上,舍利弗连忙去掸,情态狼狈。
在题跋中,李振鹏说明了作画的灵感,他如此写道:“至大戊申(1308)二月,仁宗皇帝在春宫,出张子有平章所进故金子云卿茧纸画《维摩不二图》,俾臣某归于东绢,更叙说不二之图。某当时奉命临摹,更为修饰润色之。图成并书其概略进呈。因得摹本珍藏,暇日展玩以自玩也。东嘉王振鹏。”
听经的天女、僧侣及达官贵人
相较董源、马远、赵孟頫等人,王振鹏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并不太高。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绘画史倾向文人画,界画历来被文人画轻视。而王振鹏被称为“元代界画第一人”。其工墨笔界画,画风工致细密,自成一体,深得元仁宗赏识,赐号“孤云处士”。从这幅画中,亦可窥见画风。
当我们“近距离观察”这幅画时,便会发现,有趣、虔诚、优美指数都会翻倍,还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小发现。
王翚曾受命以12手卷的形式记录下康熙南巡,此图为第三卷,着重描绘了康熙登泰山的场景。在没有参观过泰山的情况下,王翚基于地图和木刻版画,对这一场景进行了创作。他还通过虚构的方式连接了作品中各地点的景观通道,并以“蓝绿色”的色调歌颂皇帝的仁治。
要颂扬皇帝仁政,有两点必须传达:第一,百姓安居乐业;第二,百姓对皇帝感恩戴德。画面氛围也必须庄严肃穆。王翚等画家也有意如此,我们用“近距离观察”的观看方式,看看画家是如何通过画面表现这两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