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里的村庄,或大地温暖

图片里的村庄,或大地温暖

《大地温暖》是我的散文精选集。说是精选,不过是从历年散文作品里,自己选出一些差可示人的篇什,所以,其实该叫自选集的。

我写散文,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诗”过很多年、却一事无成之后。那时“副刊文学”盛行,所以刚开始,是冲着发表,换点零花钱去的,功利心自然很强。现在看,副刊文学,题材多为日常生活,格调大致可概括为“软、短、浅”。当时发表了不少,但现在看,能够留存的,不多。

只不过,写作这事,是会渐渐被诱发的,写着写着,手就会痒。“软短浅”的写多了,写顺了,便不容易满足,所以渐渐开始想来点硬的,长的,深的——虽则仍是写自己的日常生活,但角度不一样,思考不一样,文字自然也就不一样了。这就是书中留下来的文字。

当初,在一些朋友那里,这些文字得到了认可和嘉许,自己也便格外珍视。更重要的是,这些文字,的确来自于我曾经的生活和记忆,来自于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那一条小河,那一片大地,及其延伸——而它们藉以延伸的,显然是我,是我的感受和表达,是我曾经深植于此的生命根须。

春节前回乡祭祖,是个阴雨天,随手拍了些照片,发朋友圈时,突然想到,所谓故乡,其实就是一个人生命的根部,是一个人后来一切的源泉,或者说,是一个人成为那样一个人的关键基因:这既是身体方面的,也是情感方面的,更可能,是思想方面的——一个人最初的生活经历,会影响到他对世界的体验,一个人最初的感受方式,会影响到他对世界的认知。

或许可以说,我们从脚下的大地出发,由此开启了独属于自己的整个世界。

昨天,也就是2019年大年初一,再回乡下,特别带了相机,一次次拍下了文章里曾经写到的乡村场景和物什。尽管是零星的,不完整的(毕竟,故乡已经不复40多年前的样子),但每每看到那些场景和物什,心里都会有特别的感觉,熟悉而陌生,亲切而疏离,但是心怀里,依然有满满的喜悦和感动。

现在,我想将这些照片贴出来,跟你分享,期望你也会喜欢。

PS:有朋友读了这本书后说,曾经的乡下生活,其实没有那么美,但是你把它写得很美,朋友说,其实是因为,你以慈悲和包容,在看待和理解那段岁月。

的确如此,正如我在《槐树的槐》里所说的——

但我仍是记着它的种种美好:那葳蕤的绿,那馥郁的香,那盎然的生机,那旺盛的活力。其间曾经的悲苦与愁烦,都仿佛被洗褪了,冲淡了。就好比对生活,我所愿意发现并记取的,只是美好,只是苦难深处蕴蓄的丝缕甘甜。虽然脆薄、稀少,甚至微不足道,但我执意相信,那是岁月馈遗我的一粒粒闪烁歌唱的黄金。

井依然在,只是与当年文中所写,有了很大的不同。

井旁,照例是一圈树:两棵桃,三株柳,一笼竹,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丛、藤蔓;牵牵绊绊地围呵着那井,拥簇着那井。井是深窈的,四壁又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垒砌了,于零乱中显出整饬。石间罅隙里,还蔓生着喜湿爱水的苔藓、青草,一年四季都绿茵茵的。或许便是因着井边的竹树灌蔓,井壁的葱郁苍翠,那水格外清澈甘洌,入口,有微微的回甜。

和北方不同,故园的井没有护栏。水便长年累月地敞豁着,映照着岁月、天光、云影、树木,和汲水人的倒影。也没辘轳,只一根竹竿,或带了丫杈的树枝,随意地斜倚在井旁竹树上,乡人谓之“井竿”或“扯水竿”的,便是……

——《背在背上的井》

在《背在背上的井》中,我曾这样说:

离开故园的人,心里都实实在在地“背”着一口故园的井。虽然沉滞苦重、疲累不堪,却终究不愿放下;因为,异乡没有故园的井,而他们的灵魂,有着永远的渴意。

现在才明白,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坚持“背”着那口井,还因为,那井水里,满溢着母亲的浓浓爱意,和我有关母亲的斑驳记忆。

——《母亲和那口老掉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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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掩映,依稀可见当年的旧时光。

野川在那首诗的结尾写道:

接近或者远离

家,都在怀念的中心

草尖上的露珠

窗棂上的鸟鸣

风雨中长大的孩子

心,藏一片青绿的枝叶

我也是那在风雨中、在竹林的荫庇中长大的孩子。每当我在这僻远的异地,面对一片青绿的枝叶,就禁不住要怀想起,那处于“怀念的中心”、被竹林掩映着的温馨家园。

那是我蕴藏在丘陵深处的,永远的生命之根。

——《竹林掩映的家园》

老家种麦的人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块,当然不是我家的。

雪化之后便是春天。经冬尤绿的麦苗,便像在漫长的冬季里蓄足了精力,又脱掉了臃肿棉衣的村姑,生长得格外恣肆,泼辣。置身麦地,感觉有一股股隐约的力,窸窸窣窣地窜动着,涌荡着,冲撞得人心里发紧。

那时候,往往有和暖的风,依依拂着;有绵密的雨,微微润着;还有温煦的阳光,柔柔照着。麦苗细嫩的秆和叶,便日甚一日地茁壮、翠郁起来——整个村子,仿佛都荡漾着那葱郁的绿意,清冷而明快。

——《麦地》

记忆里,乡村里到处都是槐树,但是现在,也非常少了,或许因为它的确是无用之树吧。

秋冬时节,槐叶落尽,只余下虬结的枝条,在天光云影间,暗自瑟缩。直到暮春初夏,才会长出满树浓密的叶,由嫩绿到深绿;在井旁溪畔,在山脚岩边,在房前屋后,深深浅浅地绿着,高高低低地绿着。似乎铺了天,也盖了地。就将一幢幢茅檐瓦舍,拥簇在那温润的绿里:影影绰绰的,星星点点的,宛若童话中满盈着温馨的小岛。

——《槐树的槐》

蚕事,或桑地之书

老家已无多少年轻人,而栽桑养蚕,又太过辛苦,没人养蚕了,桑树自然也越来越少。

老家的田间小路纵横交错,密布如网;而每一网线上,都满站着虬曲嶙峋、创痕累累的桑树。秋冬时节,是修剪了枝条,又遍洒了石灰水,白蒙蒙的一片,如肃穆列队的兵士,迎风斗雪。到春风一拂,春雨一润,苍褐的枝干上,便会萌绽出星星点点乳黄的嫩芽。然后,芽展为枝,枝上抽叶,不几天,就新绿怒茁,含露飘摇了;在灿然的阳光里,浑若小女孩儿鼓着手掌一般。

——《蚕事,或桑地之书》

将近20年前,记忆里的那座桥成了危桥,村里人依次,原址修建了这种水泥桥,但龙头和龙尾依然保留着。

桥极普通,只十余米长,三四米宽,纯色的长条青石勒砌而成,平整,光滑。作为饰物,一条龇牙咧嘴作吟啸状的长龙,横贯桥身,亦以青石雕琢而成;不仅形神兼备,设计尤为巧妙:石龙昂首向下游,翘尾于上游,身子全然隐去,却仍栩栩如生——特别是风起云涌,惊涛激荡时,那龙,便恍若要驮着石桥,驮着两岸青山,腾云驾雾而去。

桥下那道绕村而过的河,其实并不敞阔、急湍。冬春时节,如吟着牧羊曲儿的少女一般,恬静温柔。“野渡无人桥自横”,韦应物的诗略做篡改,用在此处,再恰切不过。清晨,荷锄的农人从桥上走向田野,黄昏,牛群和鹅鸭从桥上返回家园;他们的身影,在霞光或暮色里,一样的恬然自适,优哉游哉。夏秋两季,山洪暴发,水急浪猛,浊流滔天,有时竟如困兽咆哮,跃出河床,漫桥面而过——河本无名,跨卧河上的那桥,却叫“龙头”。久而久之,以桥名地,那依山傍水、散漫在青龙白鹤间的几十户人家所组成的村落,便被唤作“龙头村”。

——《踯躅乡桥》

小学仍在那堡坎上,但是显然不是当初的模样。其实,我也不复当年,长大了,甚至,开始老了。

兀立堡坎上的小学,本就高迈,巍然。在那时的我们眼里,更无端显出些隆盛。从乡场的街面上去,还得爬一道石梯。慢慢缓缓地,69级。上学头天,父亲就告诉了我。许多年后还记得,那天阴雨绵绵,从我们家到乡场上的近两里泥路,黄汤糊糊的,三步一滑,五步一溜。父亲一直将我背到石梯前。父亲那时年轻,有力气。却到底,还是汗湿气喘了。

在石梯前歇匀了气,父亲才牵了我手,向上攀登。一步一级,一级一顿。现在想来,那仿佛是在履行某种仪式,庄重,神圣。接下来将近十年里,那仪式,我每天至少要履行两次。

“娃你记着,读书,就得像登这69级石梯,要一步一步向上。”父亲边登边说,“只要你能,不管上到哪一级,拆房卖瓦,砸锅卖铁,我们都供你。”父亲语气庄重,坚决,像在盟誓。

——《我的小学》

路较以前宽了,但每到下雨,依然泥泞不堪,每到冬天,依然满地霜迹。更重要的是,它依然是我回家的必经之途。

透过岁月樊篱或疏或密的孔隙,十余年前散落于小路两旁的斑斑霜迹,至今仍历历在目。黎明时分,气温降至冰点。草木上的点点夜露,便凝聚为白色的霜粒,如盐一般,铺敷在枯疏的草叶间,缀饰在嶙峋的树枝上,晶莹,脆亮。或者披覆着,散漫着,蒙昽在熹微的天光里,像一袭袭薄薄的纱巾,将那路,那景致,衬映得微凉而柔润。

其间,还要经过一座长长的青石板桥。凛冽的寒霜,早在桥面上,落降出匀匀的一层,微微地闪着寒光。偶有雀鸟一二,将竹叶形的爪痕,极清晰地印布霜上。那一个个象形的“个”字,活写出了若干野趣,煞是好看。雀鸟许是冻呆了罢,人已走得很近很近,才猛醒般硬着翅膀,扑棱着飞起。却又丢下几句凄清寥落的啼鸣,在同样凄清寥落的天地间——此时想来,那景致里,是颇有些“人迹板桥霜”的意韵。

——《霜路无迹》

我家屋后父亲种的柏树

父亲坟前我手植的柏树

树与树不同,人与人也不同了。很多年之后,我也将离开,但是这两树,或许还将一直在着。

安葬父亲时,按照习俗,我和三个妹妹,在他坟周,每人为他栽了一棵柏树。既有松柏常青的意思,也有让那些柏树,代替我们陪伴他的想法。

而那棵树,那棵父亲为我种的“生命树”,那棵父亲期望着为他做棺木的柏树,至今还在我家屋后,一如既往地生长着。如我一样,如我沉默的兄弟一样。给父亲“烧七”的时候,“烧百日”的时候,清明的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每次回去,总自觉不自觉地要到树下去,走走,看看。偶尔的风声里,想着父亲的一生,想着父亲一生卑微的念想,想着自己的愧悔和懊恼,脑子里总不禁浮现出那行悲哀的句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再望着那高大的树,一行热泪,就禁不住落下来,冰凉凉地,扑落到地上,簌簌作响。

——《树还在,人却走了》

老屋前的我。老屋1986年修建,迄今32年矣。
旧宅最大的变动,在1986年。我读高中,三个妹妹渐渐大了,家里经济稍有好转。父母便再次推倒旧房,重建新居。仍是在原址上,盖了“长三间挂一厦”:丁字形,一字儿排开三间,分别是卧室、堂屋、卧室;紧邻着右侧卧室,又一字儿排开三间,从上到下,依次是茅房、厨房、卧室。直到现在,20多年过去,没有根本性的变动。父亲2004年亡故后,母亲常年住我这里,只偶尔回去待十天半月。或许,它们再不会有什么大变动了。

只不过,那旧宅,已经有些颓败了。泥墙在风雨中剥落,屋瓦在光阴里陈旧。瓦棱间积着的瓦松、枯叶、腐枝,将它衬得越发沧桑、老迈,不复当年的挺拔、精神。但它对我生命的意义,却一如当初——它是我的老家,我最初的壳,我生命的根。世事再变动,它都不会变。走得再远,循着崎岖的村路,也能回去。灶房里的锅台,灶房后的老井,井旁的竹们、树们,井边的石台,都还认得我。暗黑的夜晚,即使没有灯火,我也能轻易打开房门,摸到曾经的睡床。那里,曾经充满欢乐,在我离家外出前,一家六口,亲热地生活了十多年。其间的日子,有过苦涩,也有过甜蜜;有过心酸,也有过快乐。

——《一个人搬多少次家才能得到灵魂的安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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